他索性在坚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额上青紫一片,隐隐渗出血丝,诚心喊道。“师父!”
女子弯下了眉。“我可没说要当你师父呢。”眉眼却已透出些淡淡喜色来。
“那在下便自作主张要当你徒儿啦。”少年嘻嘻笑道。他看似无知纯真,其实却颇有些小聪明,说得难听些便是有心计,好听些便是人挺机敏。从方才言语中女子已瞧出他心智坚定,绝非空口而说,心里立时打定主意:若真要收他为徒也未尝不可。
少年跪拜完后起身,又恭敬地一鞠躬道。“敢问师父尊姓大名?”
女子掩口发笑,笑声虽似垂垂老者,笑靥却更似妙龄少女。“你这机灵鬼,徒弟的名字还没报上,倒问起师父的名姓来啦。”
“您肯当我师父了?”他扑闪着眼笑道。
女子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若不当,你又要死皮赖脸地在这跪上几日,碍着我练刀。唉,教我拿你这烫手山芋如何是好?”
她一袭雪衣,腰间悬一莹白如玉的长刀,面上薄纱飞扬。其人有如天仙下凡,飘渺全无烟火气,一颦一笑秋波送,一举一动拨人情。除却那好似老人般的垂朽嗓音,怎么看都是天下最完美不过的人物。他一时看呆了,不知该作何言语。
女子俯身望着他,笑颜百媚生娇而不失清丽。她一字一句说道。
“那我告诉你——我叫玉求瑕,从今日起便是你师父啦。”
喀嚓。
喀嚓。喀嚓。
这是竹木被削去的声音。
少年仆役睁开眼来时,耳边便萦绕着这样的声音。他此时正躺在钱家庄的廊上,两眼直直望着深黑的房檐与黛色的天幕。两手剥筋抽骨似的发痛,方才出刀时鲜血迸流的不适感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两手——被包扎得齐齐正正,系结的手法他熟悉得很,看来是出自左三娘之手。
竹老翁坐在他身边,正用他那把长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手里的竹棍,缠绕在王小元耳边的喀嚓声便是来源于此。独孤小刀劈裂了绿竹棍的末梢,竹老翁便怀着沉痛之心修整着他这宝贝竹棒,不知觉间东方已现破晓之辉。
一边修着竹棍,老翁一边喃喃道。“唉,名姓之事真是难以分清。”
王小元才从昏睡中醒来,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迷糊问道。“什么?”
“有些人死了,但名字还活着。名字能代代相传,到头来叫这个名儿的却非这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名是物,人总觉得自己高于物,故轻贱物,结果人身死而物在,你说可悲不可悲?所以名不副人,一人数名、数人一名的现象会存在,也着实不奇怪。”
少年仆役闻到了些微酒味,看来这竹老翁因为自己的宝贝竹棍被削去一截而心头大悲,喝了一通豪酒,现在开始打着酒嗝说些胡话了。
王小元傻笑着应他。“您是在说黑衣罗刹的事么?”
黑衣罗刹不过是个名号,若有恶人存心借用也无人能辨识出来。说来奇怪,如果是玉白刀客的名号遭到冒用,那么谁都会立时表示真正的玉白刀客才不是这等孬种,但黑衣罗刹可没这个待遇——没有人会关心恶人的名姓究竟为何。
竹老翁哈哈一笑。“是在说老夫的事。小娃娃你可不知,咱们家男子代代都叫‘竹翁’,都得使这绿竹棒。若是四世同堂,便给家中儿男起名‘竹老翁’、‘竹伯仲叔季翁’、‘竹甲乙丙丁翁’。啧啧,那场面可真是热闹。”
王小元想象了一下二十个竹老翁挤在一堂内牙牙学语的情景,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就算哪一日小娃娃你见着了另一个竹老翁也莫要觉得奇怪。”竹老翁道。“那是和老夫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哩。”
少年有些懵懂地望向庭中。他似是有些明白竹老翁所说之话了。名字与人对不上是常有的事,就像竹老翁不止一个,玉求瑕说不准也不止一个…他如此想道。
他恍然回想起那些关于玉白刀客的江湖传闻。
有人说那是一位貌比洛神、沉鱼落雁的绝世女子。
有人说玉白刀客武艺绝伦,却甘心隐居山林,与农汉育有几子。
而在天山门先门主玉甲辰的心目中,玉白刀客就是他那位无所不能、武德双馨的师兄。
这些传闻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传闻中的玉白刀客与实际上的本人真是同一人么?传闻中的黑衣罗刹又与实际存在的其人有何区别?独孤小刀在说书人口中是行走南北,除恶扬善的豪侠人物,可就在昨夜他与罪大恶极的黑衣罗刹站在了一起。
王小元想起金乌曾如此说过:“江湖传闻皆不可信。”
的确不可信。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