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左三娘出门来时,一眼见到有个黑影在草间窸窸窣窣。
观音殿后的栅栏倒了,豁出个大口,不知何人在此处削了几根木尖把地拦起、平整后种上了葵菜。此时一片茂密干绿的冬葵叶时不时斜斜翻倒,探出一个脑袋来。
金五猫着腰潜在地里。时值正午,秋阳杲杲,他便把罗刹面具顶着头上,把随手摘来的翠绿野荠往里边一丢,又埋下头去找草里翻蝈蝈。他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秸秆编了个四方笼儿,将捉来的蝈蝈关在里头,不一会儿又笼着枯枝碎叶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三小姐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背后,笑盈盈地出声道。“你是金五?”
黑衣少年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很快拧过头去。待火势渐旺,他便把秸秆笼一踢,哔哔剥剥地烤起蝈蝈来。三娘看他烧软了野荠,裹起黄熟的蝈蝈啃了几口,这才听得他语调平平道。“不是。”
他先前一个字也不肯从口里蹦出,三小姐还以为此人若不是嗓音喑哑羞于吐字便是个哑巴,此时听他声音清亮,好似山泉淙淙,不禁心头一动。
说到候天楼刺客,常人皆道他们是杀人不眨眼、手上染血无数的刺客。楼中依五行分为五部:金部主兵戈杀伐,木部主医毒,水部善变容潜伏,火部长于火器,土部善机巧。无论何人都黑衣着身,覆着鬼面,故给人以乌鸟夜行之感。
若眼前此人真是“金”字部的人,那便更应是个杀伐果断、不择手段的人物才对。可惜她左瞧右瞧,只觉得这少年古古怪怪,别的刺客都紧绷如弦上之箭、杀气四溢,可他却有闲情在草里翻蝈蝈吃,慵散得很。
三小姐柳眉一动:“你少来骗我,我问过木十一啦,你是‘金’部的人。”
金五又斜睨她一眼,他往面具里一摸,摸来一个盛着饴蜜的小瓶——那大抵是从厨下顺来的,用草尖挖着倾在野荠上。
见他对自己漠不关心,三小姐不禁恼道。“我要试药,你随我过来。”
黑衣少年叼着草尖问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要去试你的药?”金五终于将一对暗沉有如深潭的碧眸放在她身上。“试了不便会死么,为何要去试?”
这固然是极为简单的道理,但在三小姐听来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候天楼之中无人敢违抗左不正,也不敢忤逆左三娘的心思。在女孩儿眼里,这些刺客不过是随手而弃,性命有如草芥的木人儿罢了。
因此她不禁红了眼,揪着衣裙道。“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和我要不要试你的药有何干系?”金五说。“你说你是阎王老子,我便得乖乖去死么?”他把菜叶往嘴里满满当当一塞,踢了些泥石把火给掩了,拍拍身子便要走开。
“在此处无人敢不听我的话!”三小姐急忙高声道。
黑衣少年看她一眼。“那我便做第一个不听你话的人。”
三小姐未曾见过这般随性的候天楼刺客,一时急得咬牙切齿。见他转了身,便从小荷包里取出几枚淬毒铁针来,纤指轻颤便疾利向他弹去!
金五却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折了身子往地上一翻,轻巧避了她的毒针,还顺手在地上拾了个落灰的红果往衣摆上一拭丢进口里。
此时这身手倒有些刺客的影子了。
“站住!”三小姐蹙着眉头嚷道。“让我试药!”
见黑衣少年不理她,她又娇蛮地道。“我要你向东,你休得走西。今日我说了要拿你来试药,便定要把你毒入阴府里。”
金五却淡淡道。“要杀我的人能从右卫排到东昌,你且等等罢。”话音落毕,他已脚尖一点,飞身翻上树梢,哗啦一下隐去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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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左三娘红着眼将药书胡噜一推,气恼地往地上跺了几跺。她面上向来带着温软笑意,此时已倏忽不见了。
驯养的乌嘴海獒过来蹭她,尾巴不住甩动。三小姐伸手去抚摩它皮毛,气色渐渐平息,自言自语道。“唉,乌嘴,还是你最好,最听人话。哪像那腌臜…是叫金五罢?怎么都拴不住。那人又是怎么回事?往日只要我令下别的刺客不敢不从,他今日倒当起刺头来啦。”
乌嘴是三娘爱犬,先前她在左不正那处见到,心里很是喜欢,便向楼主讨了来。这犬虽凶猛却驯帖,很得三娘心意。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当金五那冷落疏远的墨碧眼眸隐约浮现在她眼前时,三小姐赶忙拍着面颊站起,去柜里翻了些瓶罐大声道。“我不想他啦。试药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缺他一个。”
她又转而想道。“唉,不对,不对。他怎就不听我的话呢?”心里又仿若结起细丝乱麻来,纠纠缠缠,却不知自己已经放不下这个少年了:恐怕一日不让这金五有如乌嘴般听她的话、驯驯服服,她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于是当日夜里,左三娘摸去了寮房。
刺客们有时会在八角亭歇息,或是在广单里凑合过一夜。唯有左楼主与少楼主有着分隔开来的寮房。三小姐一手拈着盛着毒液的小瓶,一手捂着放着毒针的荷包,心里鼓鼓气气,想着偏要给那少年个下马威。
夜深人静,她不敢提灯,便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挨过去。所幸一弯皎皎明月当头,白霜浮在草叶上晶亮,寺里洒满如水银辉,倒也空明澄亮。殿侧有一弯长道通往寮房,干冷阴森,她咬着舌尖小步挪了过去,终于摸到了金五的寮房前。
三小姐掀开一点门缝,静悄悄地挤了进去,一点声息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