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陇山前有一道由青石板铺成的山阶,似斗折蛇行。每一阶上都盘坐着披着蓑衣的采药人,面前摊着苎麻袋。袋上压着背篓,既散着些寻常草叶如柽柳针、香茹,也有紫苏葱白一类的下菜之物。
有人撑着节竹竿,竿顶挂一支晃悠悠的药葫芦,表明是要做草药生意了。采药人布着血丝的眼藏在皱巴巴的头巾下,露在外头的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浑身带着如酒般浓烈的倦意。
阿药也坐在这群采药人间。她忐忑地握着小背篓,挤在断了半截儿的青石阶上。她羞怩得紧,有人来问草药价时也只敢含混地应几声,其余时候瑟缩着垂下头去,用草鞋间挑着砖缝里的牛耳草玩。
她胆子小,又不敢与旁人争生意。自然只能缩在角落里,看旁人钱货相交、忙得不亦乐乎。阿药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娘亲来了,娘亲是个近人开朗的女子,能与人很快打成一片,不像她这般对何事都羞涩难当。
日头渐盛,明晃的白光在圆石和乌桕叶后探出,抚在她通红的脸上。先前沾了寒雨和泥水的蓑衣忽而不冷了,阿药扯着浸湿的衣袖,闭眼浸在暖阳里。
正当她昏沉欲睡时,头顶忽地飘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姑娘,此处有‘蛇天茶’这种药草么?”
阿药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道:“没…”她眼角余光瞥到那人素白的衣角,忽又怕难得的贵客平白走了,赶忙补上一句道,“公子可还要些其他草药?皆是刚从九陇山里寻来的,还带着晨露哩。”
那人笑道:“若是其他草药里也有叫‘蛇天茶’的,那便正好。”
阿药抿着嘴摇摇头。她心里打起了小鼓,寻常人是不会来找这草药的,蛇天茶难采至极,不仅生在悬崖峭壁间,采药人还要时刻提防食人白鸷的侵袭。都说医药救人,可这蛇天茶不仅毒性烈,还要害了采药者。
更何况她的娘亲被崖边的毒藤划破了手,中了难解的毒。阿罗汉寺的住持告诉她要取蛇天茶来压下毒性,若是寻到了这草药,她巴不得自己收着,哪里还会拿出来叫卖?
女孩抬起头看向来人,却不由得倏地红了双颊,嗫嚅道:“你、你是那位刀使得很好的哥哥……”
站在她眼前的这人着一件素白短衣,发丝用白布条半束着,打扮朴素,看着是不知哪户人家里的仆从。他看上去相当年轻,笑起来时一边脸颊上总显出个浅浅的梨涡,让其人显得温和良善、颇为近人。
十数日前,阿药曾攀到钱家庄屋顶上采梨花,那时她偶见一人在花间舞刀。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刀法精巧入神,妙至毫巅,真可谓锋藏动魄,刃出惊世,仿若能教飞花失色、春风见愁。
那时阿药见了心旌摇曳,不禁看得痴了神。而她未曾想过这人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和善地对自己笑着。
王小元却不知眼前这握着背篓的采药少女在想些何事,他此时暗暗在心底发愁。方才他询了数位采药人,得知这草药难求,生着的地方又凶险,就是连有数十年的老采药人也不敢打包票能从峭壁间全身而退。于是他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在此处闲晃了半日,却也一无所获。
大不了真下一趟山崖,去帮那病痨鬼采草药好了!他翻着眼有些无奈地想。瞧金乌那精神抖擞追着自己打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此人有什么病?王小元甚而觉得他家少爷和三娘商量好了来作弄自己,非要看他出洋相、闹丑事的模样。
经女孩一出声,王小元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惊奇地问:“你认得我?”
阿药的头埋得更低了。“认…认得,我见你出过刀,好看得紧。你是哪处来的少侠么?”
王小元被她夸得也有些腼腆,赶忙撇开眼道。“嘉定来的。不是少侠,是个干些跑腿杂活的…家仆。”
阿药闻言却忽地仰起脸,扑闪着眼道,“我…我还未出过这九陇镇,嘉定里的人皆是这末厉害?每一位都会使刀?你们也会在江湖里闯荡一番么?”
她如连珠炮般问了许多,却又很快扑红了脸颊,眼神闪躲、瑟缩着道,“我…我问了这么多,真是失礼……”
王小元想到金府里有横暴的木婶,武林盟主家的儿子武立天此时也应留在嘉定,再加上深藏不露的竹老翁,于是便笑道:“虽说不是人人都使刀,可都比我厉害得多。”
女孩听得入神,不觉又对镇外的模样平添几分向往。
此时王小元问:“姑娘,你可知要怎样才能采到这‘蛇天茶’?”
阿药紧张地道:“你…要去采么?这是丢命的活计呀。”
她也想取蛇天茶来为娘亲治病,但无奈她年幼力小,从未下过山崖,采药于她而言与死无异。于是她只能想着在此处卖些草药挣钱,攒够了铜板后试着去央求老采药人捎她一趟。
王小元无奈地笑道:“我若采不来,我家少爷说不准要把我往死里打,我中意的那女子也要嘲得我无地自容。横竖都是死,不如冒一把险。”
他凡认准一件事,就定要做来。这小仆役表面上好说话得很,心里却藏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转的韧劲儿。
阿药问:“少侠采药…不是为了医病么?”
王小元叹着气道:“是医病不假,但医的是个讨厌鬼的病。而且那人今早还上蹿下跳地追着我打,我看他哪儿都没病,叫我来采药不过是为了寻开心。”
女孩小小地惊呼一声:“…那他一定是恨极了你。”
王小元也一惊。他寻思着金乌顶多只是厌恶他、瞧他不顺眼,怎么就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