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大了,白蒙蒙辨不清天地。众人皆入屋去避寒,唯独竹老翁仍立于金府院中。
从方才起这老翁就手持酒斗,大口斟饮,喝得十分兴起。他喝起酒来通身皮肤红彤,散着丝丝热气,落在肩头臂上的飞雪竟被这热度蒸融,似汗珠般凝在胳臂上。尽管无人理会,他却依然自得其乐地饮着。
不一时,有一人踏雪而来,直直停在他身前。
那行过来的人开口了:“喂,老头儿,立一边去。”
此人语气极倨傲,又盛气凌人得很,竹老翁闻言睁了一只眼来瞧他:原来是那位昨日来访乡里、立马就惹事生非的青年武师武立天。
“武家的小娃娃,你是要来找老夫的麻烦,还是要老夫找你的麻烦?”
老者呵呵笑道,却跃下了竹棍,一把将那碧竹棒从雪中拔出,悬了一周后扛在肩上。这意思是说:若武立天再出言不逊半句,他便要用这棍儿说话了。
武立天却将手中的酒坛一提,横在绿竹棒面前,道。“都不是。我是来与你饮酒的。”
提到“酒”字,竹老翁笑逐颜开,只见他手腕一旋,竹棒一扫,掀起的烈风竟将周边地上的积雪震得一干二净。他顺势坐下来,打着酒嗝问道。
“既求人做个酒伴,怎得如此对你老前辈失礼?不过老夫也不爱计较,坐罢,先饮它个三大盅,再来与我划拳,输一拳喝十二盅,如何!”
武立天坐了,挑眉道。“你爱喝酒便喝,偏生定什么规矩。”手上却把带来的酒盅重重一放,挑衅似的扔在竹老翁面前。
竹老翁:“好!好!好!你这又倔又傲的脾气跟你爹似的。我今日和你划拳,便当是和武林盟主划拳。你今日被罚了酒,便也是你老子被罚了酒。”
话音未落,酒盅碎裂的清脆响声突然响起!
原来是这青年将酒一饮而尽,怒而摔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老不死的!”
武林盟主之名绝对是武立天的逆鳞。起先他最恨父亲的管教,随后又怨起那些拿他和武无功比较的人来了。若说他有何听不得的话,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首当其冲。
竹老翁却不惊慌,只哈哈笑道:“小娃娃脾气大得很,不知是随爹还是随娘?”
“谁都不随。”
武立天一仰脖,又胡乱灌了一大盅酒。
“我没有娘,爹,也算没有。”
旁人听了他这话,肯定要大吃一惊。武盟之主,万人之上,能与他沾亲带戚勾上点关系,便相当于身携金钟罩铁布衫走江湖,有多少人眼巴巴瞧着都求不来。可这小子倒好,嫌恶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叫起他“老不死”来。
竹老翁也不顾辈分,替他斟满了酒,自己则咕嘟嘟一口将坛里剩下的琼浆给吞了,道。
“哎,你可说得不对。骨肉恩,父母慈,纵他待你不好,既生你育你,还是有恩情在才是。”
“这是我家内事,你又懂什么?”武立天嘴硬。
“老夫不懂,但你也未必懂。你既没摸清武家的底,又怎么懂你家老子心窝里想些什么?”
都说练武之人有一套气血循环法子,饮起酒来个个千杯不倒。但这陈酿极烈,武立天作为一个厌弃酬酢的朝廷武官,平日是极少喝酒的,此时喝了几盅,竟也有些大舌头起来。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出来做官,便是要气他一气,全因他最看不过庙堂;不使他那钧天剑法,偏用苗家枪法威风,也是要教他心头难过。”
“可你这小娃仔官没好好做,倒跑出来胡闹来了,这又和你爹有何分别?你爹倒还安安分分,你却是四下捣乱咧。”竹老翁道。“好事无一件,糊涂事成堆。”
青年武师眯了眼,此时他已微醺,语调慢慢悠悠。“好事!何为好事?顺帝意是好事,顺民意也是好事,顺父意是好事,怎么顺自己的意就成了糊涂事?”
他心中不快,酒便喝得愈猛。酒喝得愈猛,他便愈发想起往事来。
那时的武立天仍是被视为掌上明珠的武家之子,他爹还没个三长两短,众人便叫起他“少盟主”来了。武立天却全不知“少盟主”这名头有何用,他只知道练武。
一日九个时辰,须在利石堆里倒立着,不得歇息,为的是练双掌刚劲。
有时他爹武无功处理完武盟事务,得闲来看他,便会教他浑身捆上石块与自己对剑。石块沉重,武立天那时身躯仍未长实,几乎动弹不得,利刃便连着石块皮肉一齐划开。
他一日舞剑千回万回,夜里睡下时手也不离剑,原因有二:一是为待第二日鸡鸣起了,他能一刻不闲地继续练剑——
——二是握剑久了,手里皮开肉绽,和血一齐糊在剑柄上再也松不开。
待他武功好些了,行江湖时却总听得别人说:“不愧是武大人之子,果然天资聪颖。”或是:“武林盟主教子有方,公子定能挑起武盟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