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盘似的圆月落在水里,往来的航船小舸像刀般剪碎了月影,粼粼银光在微波里摇曳。摇橹咿呀声与楼里拨弦琵琶相和而歌,酒客喧声与歌伶曲乐遥遥飘来。丰元入了夜,却还未到静的时辰。
从江里飘来一瓣瓣桃花,雨似的在舟侧泛过。左三娘挪到船头,伸着脖子往前方望。柳叶般的轻舟晃了一晃,惊起层叠涟漪。
三娘坐不住,拗着木十一要来寻金五。金五以为她没发现,但她早发觉他呼气又快又浅,也不敢弯身,定是带着伤。每回他都是还未养好身子便往外跑,新伤叠着旧疤,没一刻安生过。
她忧心忡忡地拨弄水里的桃花,头探得外了,把着桨的暗卫女子出言提醒道。“三小姐,勿要随意走动。”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才能见到五哥哥?”三娘却不理她,喃喃道,“我偏要走,不要坐在船尾。要是坐在船头,就能离他更近些,若是他从院里出来了,也能第一个瞧见。”
岸边玉栏画栋悠悠划过,红烛的光影映得水里亮彤。小舟过了桥洞,往曲折的江道里钻,远方是一片如墨般黑压压的邸房。
木十一只是默然地用木桨拨着水。她没有对这两人置喙的胆儿,也不懂三小姐的心思,候天楼刺客注定是冷面无情的。三小姐要她陪着来找金五,她便一声不响地领命。
江里头忽地有喧天鼓乐迸开来,震得人耳廓子发疼。四下的航船不知何时已如烟般散了。但觉前头江水翻涌,一股股浪花推打过来。不一时行来艘雕栏玉砌的楼船,像金碧辉煌的巨兽般闯进她们眼帘离。船里灯火通明,映得两岸鲜红;笛箫鼓奏,红绡袅娜,舞妓的倩影在纱里层层叠叠地摇曳。
楼船逼近,三娘看得呆了,水十六却闪不及,一下将小舟碰在船沿,溅起数尺水花。悬在木台边的漆碟染得湿透,那上面绘着黑身赤目的鸟儿,口里叼着条金环蛇。
这一碰可有些响动,她们颠簸了片刻,水花子一片片溅在袄子上。好不容易坐稳了,却发觉画船里声息倏地被掐灭了一般。笛子停了,琵琶断了弦,方才还在帘子上晃动的人影已然不见,整艘船灯彩亮堂,却透着股诡异的死寂。
帘子忽地被撕开了,有个人影矗在烛火里。
那是个身上罩着黑绵布、裹白巾的汉子,说是汉子,却又有些诡怪。他半边脸生得俊美无俦,半边身子却又像缝补过一般,接着个垂老干枯的躯壳。如同新枝接朽木,望上去瘆得慌。
他手里提着把琵琶,那琵琶弦黑亮细软,竟是用女子青丝接的,山口边悬着串银片,末端系着个圆球儿。有暗红的水滴往下淌,在木板上聚了一小洼。
“大哥,对不住,是小女子没看准道,冲撞您啦。”
左三娘是个会看眼色的姑娘,立时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定不简单。她拍了拍身上的水,笑盈盈道。
从帘隙里看得见舞妓们伏在地上像玉石般莹润的脊背,女子们一个个蜷在那处,仿佛犯了什么不敬之过般瑟缩地垂头。帘子遭夜风拂动,一瞬间三娘瞥见了她们跟前摆着的物事,霎时大惊失色。
那是条血淋淋的罴皮,熊头垂在一旁,血似蜿蜒的蛇般在木板上淌,皮缘粗糙,竟似是徒手从巨熊身上撕下的一般。
那男子开口,“你扰了我听曲儿的兴致。我买了河沿两栋楼里的女人,却没想到要听你拿船往我身上撞的响动。”
他说起话来也颇为古怪,像是有两个人同时扯着嗓门,一边年轻,一边干哑。
木十一见了那人的面,身子竟绷得如将发的铁箭,不由分说地挤到三娘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男人道:“你要拿什么来偿我?拿钱,拿命?”他细细打量了三娘半晌,摇头道。“正是豆蔻年纪,我用不着。”
他说话间,有女人跪着从帘里爬出来。她赤着身子,在月光里白皙如雪,墨黑的龙纹盘踞在背上,似是某种诡秘的图腾。她凑到男人身边,伸舌去揽搅他指尖,把其上的血珠一点点舔净。
“用不着?”三娘皱了皱眉,迷惑地嘀咕。
“要过了七八年,便用得着了。”男人道,“最好肚里有了孩子,如此一来,便能试我调来的丹砂,看是婴孩先亡,还是母蚋先死。所以你还没用,算得个废物。”
他忽地出手,两指撬开身边的女人的口腔,竟扣着上颚生生将她提起,像拖着条涸辙里的鱼儿转身往回走。那女人也不动,漆黑无神的眼望着三娘,空洞一片。
三娘见过这样的眼。左楼主常叫她把“忘忧”灌给遭罚的人,结果他们皆痴头痴脑,目如死灰。她想起曾见过那女人,记得是烟雨楼的红牌,名叫翠喜儿,平日里扭摆腰肢,招蜂惹蝶,神气得很,现在却像烂泥般瘫在地上。
“你把她怎么啦?”三娘忽而出声问道。“她现在奇怪得很。”
男人停了脚步,一只眼珠先转了过来。“奇怪?怎个奇怪法子?”
他的手指在那女人身上游弋,微微发力,指尖却已嵌了肉里。翠喜儿无声地张口,却只轻微地瑟缩,无痛无惧。男人道。“哪儿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