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渊里灌来萧凉寒风,拂得他一袭黑衣猎猎,在渺然风声里伶仃飘摇。
张权挠着脑袋,卷了袖子,忽而嚷道:“饮酒莫提伤心事!待我来教你如何豁拳,朋友这事儿急不得,和寻媳妇儿差不多,得看对了眼才成。”
他先大咧咧地伸了手指,“来,我先做一趟,你跟着。一心一意!”接着又伸出一根指头,“二喜临门!”“三元三星!”
这皆是吞日帮子弟常在酒肆里嚷的手令,罗刹鬼懵了头,倒也乖乖伸手与他一齐记打令的口诀。赵岭吁了口气,吃了豹子胆似的一手去拍金五的肩,另一手拈起瓷杯,压着发颤的嗓门道,“请。”
金五生涩地伸手,捞过地上的另一只酒杯,也像模像样道:“请。”
他们凉水作酒,伸指划拳,倒像酒友般和气地互干起来。说来也怪,那清水入了肚竟似酒般醇辣,化去阂隔,他们阔论长谈,天南地北地说些江湖轶闻,穷谷趣事,一时间竟畅快淋漓。
赵张二人忽而发觉这黑衣罗刹不但深谙武林轶事,还博闻强识,通览群书,惊诧之意倒压过了对罗刹鬼的畏怯。两人心中惊奇,认定这少年该算个小公子,竟混入了候天楼作了个天下闻名的杀人鬼,可毕竟不敢多嘴,只得把这疑问在肚里吞着。
闲谈间忽而听得背后传来惊呼声,众人不及反应,竟是那胡姬扑了过来,如瀑般的金发在风里飞扬,她一把牵住了金五的手,眼里炽热的光似是能将铜面灼穿。
她口里唤着古怪的西胡话,两手死死地扣住罗刹鬼的手指。赵岭先是大惊,脸上随即现出勃然怒色,骂道:“这疯婆子,哈茨路狗,怎地来扰人乐子?”说着便要伸拳去打她。
金五却抬手制止了他们,“慢着。”
他对上了那胡姬的眼眸,在那碧波涟涟的眸光里瞧出了哀愁与心焦。他喃喃道,“你认得我?”
胡姬只是抓着他的手腕,十指铁钳似地扣入肉里。其余两人听不懂她的西胡话,可金五不知怎地却听明白了。只听她企盼又悲哀地道:“会兰…乌也?”
见金五默然无言,她又试探道:“罗刹…会兰乌也?”
霎时间,似有万钧雷霆在心口炸开。
金五瞪大了眼,他记得这名字,每个字都仿若浸血的黄沙,在脑海里簌簌流动,那几个字在胡姬的舌尖轻轻跳动,既锋锐又温柔,像凛冽寒刃,又似畅暖惠风。
那是他娘亲的名字。
那一刹那,金五忽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恶狠狠地望着胡姬,反手抓住了她的腕节。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心里绷着的弦似乎倏然断裂了,他又高声喝道,“从哪儿?说!”
他忽而觉得似有一道深壑将他割成两半,自己不再是自己。蒙在往事上的坚冰逐渐消融,过往如朔风席卷而来的雪片般纷飞涌现。
会兰乌也,他的娘亲,蒙兀儿会兰巴图的女儿,她曾经宛若杀神,令北营军闻风丧胆,是黑水边的罗刹女,弯刀上带着拭不净的血,骨子里是狼一般的桀傲。可在金乌的眼里她不过是个爱笑的女人,操着口磕绊的官话,会把咬过的杨梅果儿偷偷丢给他吃。
胡姬的眼里涌出晶莹泪水,如断线的串珠般落在前襟上。“她是我们的九公主,骑队里的牌子头,后来她逃开了汗国,自万人之上沦落为遭人耻贱的叛徒。”
“你的身子里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但眼睛不一样,”金发女人的目光越过铜面热切而哀伤地投向他,“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像永远在猎食的鹰隼。”
“会兰乌也死了。我不是她。”金五呆了半晌,木然而冷酷地摇头,心里却已掀起骇浪。
他娘亲曾是游荡在荒漠里的最可怖的鬼魂,连孩童都为其胆寒嚎啕。汉人容不得她,恨不得将其饮血吸髓,可后来就连故乡也将她斥为倒戈叛贼。
胡姬却殷切地捧着他的手,她的十指滚烫,似是有炽烈的火焰在她身体里燃烧。她情难自抑,磕绊道:“你不是她,你是她的子嗣。我有话要与你说,关于汗国的事,关于她的事,还有…你的事。”
此二人说的都是西胡话,在赵张两人听来叽里咕噜,如诵天书。张权凑到赵岭耳边,压低嗓门道,“这黑衣罗刹…是胡人?”赵岭不知如何作答,一把将他脑袋拍回,发愣地听着他们叙话。
说来奇怪,但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血缘隔着千里将他们系结,风刀霜剑也斩不断族血的羁束。
胡姬低垂眼眸,悲戚地道:“你也是…哈茨路人。虽说仅有一半的血,却依然逃不过这受诅之命。”
她将手伸出,挽起衣袖,露出一段洁白的胳臂。其上竟密密麻麻地布着针眼,臂弯处乌青一片。金五看了眼皮一跳,却没说话。
“这是汉人留下的。他们会把我们锁起,用施针术把毒引进我们身体里。哈茨路人毒与药皆难见效,若是他们世家中有人不甚中了毒,便会将我们当作引毒的药罐,将毒从他们身子里引出。”
“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被掠进各个世家,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贱种、是玩物。可你为何还要与汉人往来?汉人都是肮脏的、卑鄙的、无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