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这一觉睡得挺长,迷糊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六年来他未曾沾过枕席,此时只觉得浑不自在。
有人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用皂团就着热水擦了把脸,他迷迷瞪瞪地接过他手里用巾子包的牙箸,漱洗罢了,又被拖到铜镜前坐下。
玉求瑕在妆奁里取了支骨梳,在金乌发间轻轻梳动,恍然间梦回到仍在金府的那段时日,那时他曾干些下活,晨起时偶会服侍他家少爷。
金乌的发丝也与其人一般犟得很,因蒙兀儿血的缘故,生得凌乱上翘,如何也梳不平,梳齿常遭卡夹着难以动弹。只消木篦一拨弄,那毛躁脑袋便浑噩地随着一齐摇晃。
兴许是从未睡过一趟好觉,金乌此时依然如坠梦中,顺着交椅水似的往下滑。玉求瑕先前揪着他衣襟,着实把不住,后来只得把他两手绕过曲木,缠在椅上。
“王小元。”他正用梳篦理着发丝,忽听金乌唤道。先前这人仍是恹恹欲睡的,可玉求瑕此刻模糊地瞥见铜镜里映出一对冷冽澄碧的眼。
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此时只听金乌淡淡地问。
“…你还看得见么?”
这问话突如其来,玉求瑕的动作顿了片刻,接着徐缓地继续。他一边编著发辫,一边问,“看见什么?”
他心中一瞬间有些发慌,生怕昨夜一相一味之毒发作时已被察觉。
金乌没发话,但镜中的两眸似是黯淡了几分。
暮色染林,群山犹如淡紫的墨,在黯淡天穹下铺开。竹廊边聚着几只黄耳犬,埋头在地上舐着凉饭,伙夫卸了担子,在酒旗下端着盛水的瓷碗歇脚。
玉求瑕去买了些供食,正要回到栈房时,正瞧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坐在廊上。
金乌侧边的余光瞟见了他,招手道:“过来。”
廊上摆着副博盘与两只竹篓,金乌将盛着白石子儿的竹篓递给他,示意他坐下。
晚霞自竹影间漏下,像落了一路的碎金子,一直落到他俩身上。玉求瑕看着那只苍白的手染上火烧似的红,探进竹篓里抓了一把黑溜溜的棋子。
玉求瑕忽而有些紧张,他记得金乌是落棋的好手,往日曾在国手墓中得以脱身。他们闲游数日,他家少爷有时会拣些棋书来翻,倒也不算得是兴趣,不过是以往翻惯了,顺手而为而已。
卜筮之人常以易数为本,以龟贲梅甲、蓍草作算卦,可过老先生曾辟蹊径,以棋为赌算,自棋数中判往昔,辨来日。
金乌忽而道,神色冷寂,两眼在檐影中如黑魆井洞。
“来下一盘棋,王小元。”
“为何?”
“我想赌一件事。”金乌只是道,垂了头拨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