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过了夕食时分。街边挂着熟果似的灯笼,细篾子笼着清亮的光,黄澄发亮。茶肆与草垫铺里的伙计都暂歇了手上活计,捧着土陶碗在石阶上蹲着,胡急地往嘴里塞米饭。
王小元在园里酒足饭饱,一嘴油光。有个老乞儿似的人物蹲在墙边等他,见他捧着肚皮出来,拄着绿竹杖缓缓起身,一巴掌拍他肩上。
“如何?这春光探得可还称心?”竹老翁朝他飞眼,揶揄道。
王小元眨巴了一会儿眼:“那儿的杏叶鸭够酥肥,好吃。”
旁人进了醉春园,皆猴急地要一试欢好之事。可这娃子倒好,光惦记着偷吃了,丝毫没有开窍的模样。竹老翁大笑,又去揉他脑袋。“下次想吃,寻个酒家便是了,何必去劳烦姑娘家们!”
王小元没说话。他袖管里沉甸甸地塞着枚枣木牌,令牌上镌着受邀人的门派名姓,只有持这牌才得入武盟大会,可说每一枚都独一无二,仅此一块。武立天将自己名姓用殳尖削去,再转送予了他。
两人正往客栈方向走,王小元没由头地忽地来了句话:“天怎么黑了?”
“哪处黑了?街边不是点了一路灯轮么?”
虽说早过了元宵,但邸舍外头悬了许多只绢布灯笼,有的贴着鸡毛,有些浑圆鼓胖,像粒硕大明球。灯光透过发黄的宣纸淌在王小元面上,像流淌的金河。但竹老翁分明看见他的两眼乌漆墨黑,没落进一丝光。
王小元捂了一下眼睛,笑道,“是么,兴许是暗了,没瞧清。”
从以前开始他的眼神便不大好,眼前影影绰绰,不论看什么物事都好似落在纸上的氤氲水迹,像生了层薄雾。可近来眼睛愈发不好,有时倒真如个瞎子般。
竹老翁的探询而忧心的眼神落在他侧脸边,热辣辣的。王小元察觉到了,赶忙心虚地转了话锋:“老前辈,你熟园里门路,觉得哪样的姑娘好看?”
这可问到了竹老翁的心窝子里。他年轻时省着吃喝钱也得去成衣铺里买件体面襕衫套了,把脸面洗干净混去与勾栏女春风一度,老了也不正经,常蹲在街边用眼神描摹女人们袄衫下的玲珑曲线,还给自己封了个“章台名将”的大名儿。
老头摸着糟白胡须,若有所思道,“姿色这玩意儿,就同画一般。有初一见便惊如天人,瞧了心里局促的,也有略施些粉黛,便像青山秀水般清朗的,各人有不同的爱法。不过依老夫看,还是柔媚里带几分英气的好,像初露花芽般的可人。”
王小元点头称是,又忙问道,“那穿成什么模样好?”
竹老翁道:“若是季伦锦障的,锦衣花缎的好。寻常姑娘嘛,苋菜红袄褂,蝶黄棉裙,穿在身上是极喜庆且好看的。”
老头儿揽过王小元肩头,坏笑着低声道:“怎么,是看上园里哪位姑娘,要在布庄里订了衣裙送她么?”又问,“如此一说,莫非她将尺裁皆告予你,或是你与她楚天云雨,借机丈量了她周身尺寸?”
两人在成衣铺子前停下,王小元掂了掂手里荷包的重量,笑道:
“我穿的。”
他先前应承了武立天,要替人家打跑在招亲会上蜂拥而来的争风女子,作为报酬能拿到武盟大会的令牌。此时王小元最愁的不是要如何力压群敌,反倒是扮成什么模样才不会被发觉。
竹老翁觉得自己没听清,又觉得应是听错了,嘴巴一撇:“嗯?”
王小元耐心地道:“我说,那衣裙是我来穿的。”
说罢他便拐了个弯儿,溜进铺子里挑拣去了。留下竹老翁一人目定口呆,揉着耳朵朝他的背影干瞪眼。
——
武盟在东南西北都有落脚处,在天府也不例外。从东门楼西面绕着走,有条昏黯的小道,每一阶都砌得及腰高,没功夫底子的人跳不上去。楼上是凌空架着的楼台,越过团簇的木芙蓉,能瞧见银带子般流淌的濯锦江。
颜九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甚而大摇大摆地进了武盟地界。他顶着和金乌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快活得像在左所海面上翻起的浪花。
候天楼刺客在死前都会咬破藏在鬼面里的小绢袋,里面装着酸油,会将容颜腐蚀。以前在盘龙山千僧会时曾被破戒僧看清他们鬼面下的脸面,可那晚腥风血雨后,僧众已死伤大半,残余下的人躲在山里不敢出来,于是颜九变才得以如此张扬地取了鬼面,亲昵地与武盟盟主攀谈。
武无功领他在东门楼上转了一圈儿,在明瓦窗边驻足。武无功转过脸瞧他,眉头拧得像串了死结。
颜九变心里一悬。
依水部查来的消息来看,金家与武家是世交,故而武无功极记挂那兴许逃过灭门的小少年。可他不知晓时隔数年,武无功是否还能瞧出他与金乌容颜的分别。
盟主果真有着肝胆轮囷的气魄,光是被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便好似被怒风饕雪笼着,两股止不住地发战。
倏时间,那凌厉气势猝然收敛。夜色里,这男人眼里似是泛起了莹莹水光,一对粗糙的大掌难抑欣喜地放在他肩上。
武无功一面唏嘘长叹,一面蹙着眉将眼里泪光压下:“唉,金乌,竟然真是你!”
“我寻了足有九年,险些将四海五湖都翻了个底朝天,寻得意冷心灰,以为你已死了!不想还是老天有眼,让我还得见你这好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