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夜凉如水。窗牖里盈满清冷月色,幔帐微漾,隐泄几分春光。先时那火热焦灼感已渐渐退去,王小元躺在薄衾间,目眩中只觉自己仿佛大梦了一场,梦中似有红粉风流,春魂媚乱。
眼前如有雪点金星乱转,王小元缓了会神,忽发觉怀里抱着个人。金乌双目紧阖,面颊似雪般惨白,气息如游丝般微弱,浑身衣衫已揉乱汗湿。他霎时懵了神,抽身而出时却见金乌腿|间一片狼藉,说不出的艳靡。
待牵肠草药性退去,王小元神智清明了些,倏时大惊失色:他昨晚都做了何事?
记倒是记得的,他与自家少爷如何倒凤颠鸾、胶漆相合,每一次肌肤相触都难得记得清楚。可现时一想竟也觉得荒唐,他似乎自然而然地与金乌行了事,仿佛打心底里贪恋这人,但心中却又说不过去。
王小元呆呆地望着金乌的脸,在昨夜前他都厌恶极了这凶毒的主子,现时心里却生出几分痛意来了。仿佛有道裂堑横亘心头,吹着教人苦闷的寒风。
院里幽静死寂,月华宁静流转。王小元整好衣衫,溜出槅门,仔细地四处查探了一番,房檐上再无刺客们潜藏的气息。他赶忙跑到澡房里添柴烧火,取来只大柏木桶盛满热水,再吭哧吭哧地搬挪回房里来。金乌还没醒来,昏沉地睡着,王小元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少爷,我来帮你洗洗身子…”
金乌依然没动静,眉眼间似有疲乏之色。王小元无奈地想,这人平日里本就睡得如死猪一般,砸门都拍不醒,于是只得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想放进浴桶里。
可刚松开衣襟,他就着实吓了一跳。金乌身上裹着层叠棉纱,似乎哪儿都是未愈的伤。没扎着伤口之处也尽是刀疤火疮,狰狞得吓人,光是搂着这人片刻,袖管上便染了片浅红血迹,若不是金乌鼻翼微翕,这人简直如遭了千刀万剐的死肉一条。
王小元吓得懵了神,也不敢把他放进热水里,只得拿布帕沾了水轻轻拭着身子,擦到腿|间时羞得顿了片刻,还是仔细清理了一番。待把自家少爷从里到外擦了个遍,将水倒去,他这才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里,手足无措地盯着金乌。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到了天府,遇到了个冒充他家少爷的人,三娘不见踪影,可金乌却遍体鳞伤地倒在这处。一切都十分蹊跷,事到如今他依然云里雾里。
正苦思间,床上传来窸窣响动。王小元惊得抬头望去,却正撞上金乌睁开两眼。
似有只大钟在正头顶上撞响,嗡嗡震鸣。王小元的厚脸皮上也不禁透出一丝羞红来,忙道:“少爷…你怎样了?还好么?”
金乌的眼只撑了条细隙,又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两唇翕动一下,发出几个微弱气音。
王小元忙凑前去侧耳听,却半晌不见回音,转头时却见他口角淌下一道血痕,轻声呛咳间枕巾上落了许多血点,像鲜艳灼目的红梅花儿。
这是金乌在他面前第二次吐血。上回他还隐约觉得是自己走眼目眩,这回真看了个清楚,王小元霎时慌得手足无措。他余光瞥见柜上放着只药碗,还盛着汤药,但已凉冻,是水部刺客先前送来的。于是他便临急临忙地跑到东厨里烧火煲热了,再回来喂金乌饮下。
他拿羹匙舀了药汤,抵在金乌齿列上,好不容易撬了一丝隙儿灌进去,金乌却又呛又咳地吐出来。涎水带着血丝,怵目惊心。
总算喂完一碗药,不一会儿金乌便难受得蜷成一团,低颤着喊冷,一摸手脚果真冰凉。王小元从柜里抱出几床厚薄衾裯,都给盖上了,却依然不奏效。
束手无策下王小元只得钻进衾被里,搂住他暖了一阵。金乌张皇瑟索,一直发颤,含混不清地呻|吟,如受梦魇所扰。时而在王小元怀里挣扎颤动,时而胡言乱语,溺水般地急促低喘。王小元神倦眼乏,常在滑入梦境边缘便被这不安生的主子折腾回来,于是只能在安抚金乌的间隙打回小盹儿。
丑时时分,王小元忽被一阵响动惊醒。月牙偏西,一室清辉黯淡,金乌躺在他臂弯里,那碧瞳却炯然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少爷……”
此时王小元只觉尴尬,他俩和衣而眠,手脚|交错地紧拥在一起,连夫妻都不曾如此狎昵。
金乌沙哑地开口,“…王小元。”
“嗯,我在这儿。”
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金乌的眼睫轻颤了一阵,有如梦呓般轻缓道:“我…还未和你说过…”
他吐字似乎很艰难,“…我本来就…活不长。”
王小元僵住了,金乌似乎真从未与他说过这种生死之事,这咋呼鬼往日里好吃懒做的,脑子里似乎都是上顿没吃完就挂记着下顿的。金乌的目光徐徐飘向他,像在透着他望着遥远的过往。
金乌虚弱地笑了一下,“不算毒的事,我本就活不长的…你不记得了,小时候过年我娘不是给你一红绳串儿的铜钱么?那是…从我的压岁钱里分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