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萧然,似有千弦万管啼鸣嚎哭。漫天飞雪狂颠乱舞,有如刀刃般裂空而下。
金乌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肩发上的雪愈积愈多,身躯麻木僵冷,渐渐消却知觉。他跌滑了几次,每次站起时脸面似有撕裂之感。
震耳欲聋的风声里,渐渐传来梦呓似的呢喃声。
“想不起来…我……是谁。”
玉求瑕还在呆呆地动着嘴皮子。出罢第三刀后,他看起来格外凄惨,像打碎的瓷壶子,支离破碎地躺在此处。既记不得他人名姓,也想不起自己是何人。
令人意乱的喃喃声还在继续,金乌索性把这呆子丢在一旁不管,撑起身子继续拉着麻绳。手上蹭破了一层皮,血和绳索黏在一块儿结了冰,饥寒交迫间他只觉绝望,不知何时能走出这雪原,或是他二人皆要命丧于此。
太苦了。他这辈子似乎都太苦了。自打记事来,似乎连一日安生都不曾拥有过。他仿佛生来便注定讨不得上天喜爱,生且不得,死又无门,就连打定主意要救一个人时,天公都要与他作对。
这时,金乌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弱的嗓音,玉求瑕像条翻着肚皮的死鱼般直勾勾地盯着苍穹:“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他冷冷道。
“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靴底重重踩在雪里,下一刻便忽地动弹不得。
因为玉求瑕吃力地道。“但是…我记得你的。”
他微微睁大两眼,回头望去。那白衣呆子依然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穹,深如墨潭的两眼里,连一丝云影都无法映出。玉求瑕喃喃道。
“金乌。你叫金乌。”
“我不能忘记这个名字…因为一旦忘却……我就再找不到你了。”
雪虐风饕间,似有千兵万马奔腾吼怒,两耳在呼啸风声中生疼。可唯有这个声音清晰可辨,一字一字的落入耳里,却似一刀一刀的割在心上。
倏时间,眼眶里似涌出热意,仿佛绷紧的弓弦猝然崩断。金乌猛地丢下绳索,一脚踏在木板上,吼道:
“为什么要…记得我!”他吼得声嘶力竭,一把揪起玉求瑕的衣襟,近乎失控地诘问。
为何一个连自己的名姓都不曾知晓的人,一个本该忘却所有往事的人还要挂念着他的名字。这世上本来不该再有他的名姓,他余生都不过是只得在暗中苟且,在责难与厌弃中残喘。
“既然连自己都记不得…还记着我作什么……”
金乌喘着气,手指缓缓松开,茫然而无助地呆立着。玉求瑕重新落回木板上,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玉求瑕道:“如果谁都记不得你的话…你是不是会很难过?我不想…让你难过。”他眨了眨眼,忽而困乏地蹙眉,“不行…似乎快要忘了,我得寻纸笔写下来!上回就是险些忘了,在佛像前磕了百来回头才想起来……”
说着这呆瓜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地念起自己名姓来,有时顿了片刻,便马上加念一趟,仿佛怕晚了一刻便会从脑海里消散般。
朔风飕飕地在身侧狂飙而过,寒冻间带着尖锐的痛意。金乌默然地站了一会儿,他重新拾起麻绳,圈在手上,并伸手掩住了玉求瑕的眼。
“别记了。”
玉求瑕道,“可若是不记,我往后会想不起你来…”
金乌说:“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你忘一回就告诉你一次,念叨到你耳根发烂为止,想不听都不成。”
“真的么?”玉求瑕反倒不安地问道,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手掌。可金乌拿麻索把他缠了一圈儿,结实地捆上了。待松开手时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风雪同声,天地一色,冰寒间是无尽的麻木昏沉,仿佛坠在如画梦景中。
“真的。我先给你念第一趟。”金乌阖上两眼,淡淡道。“你是王小元,我是金乌。”
“除此以外什么人都不是,仅此而已。”
回音层层叠叠,仿若泛起涟漪。梦里虚渺寒冻,光怪陆离。恍然间他似是记起往事,既似置身于山石嶙峋的恶人沟间,转眼落入海棠烂漫的嘉定,继而是天山飞雪,清水岩泉。
他隐约想起红烛影绰间那人的身影,暮色竹影中叩着棋盘的指节,泛舟同游时碧眸里盈满的月色。破碎的回忆仿佛终于一片片被接起,可心中的忧愁悲伤却如深堑般愈发扩大,隐痛化作汹涌浪潮,心头更是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王小元倏然转醒,仿佛被抛落人间似的头重脚轻。他似是已想起了一切,却依然虚飘毫无实感。
他是玉白刀客,玉求瑕,是世人口中称颂的天下第一。那精妙绝伦的刀法,对玉甲辰没来由的亲昵,还有对天山门的隐忧似是霎时有了由头。一切似乎莫名其妙,又来得理所当然。
这时他才想起怀里本抱着个人。先前折腾了一夜,他俩都身心交瘁,王小元也在牵肠草的昏胀感里浑噩睡去。
王小元低头望向金乌,他家少爷正沉沉睡着,惨白的脸似落了层霜。远处隐约传来鸡啼,天穹虽依然黛紫暗沉,却透出几丝晨曦。王小元轻轻晃了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