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变先是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在问自己,遂冷笑道:“记得又如何?你不会是来寻仇的罢?你是少林永定派的,你们派本就卑弱,就算被左楼主灭了,也是弱肉强食的理。不过你就算来寻仇,这儿也该是你的墓穴。”
玉执徐一言不发。恍惚间他想起过往的自己,以前玉乙未总缠着他问他的真名,可他一次都未与乙未说过自己的过去。他未进天山门前是北派少林永定的人,乱山刀李枯藤的后人。左不正曾在他面前轻巧地拧下他爹的头颅,唇角噙满笑意。那女人的残虐与任性仿佛刻在骨子里头,纤纤玉指正似夺命利枪,而那时他尚且年幼,只能抖索着在暗处看着夜叉将他爹的脖颈有如粔籹般一圈圈拧着,绞出汩汩血水。
不知多少个年月,他都在惊遽与苦恨中消磨。对候天楼的恨意每日每夜都愈发叠累,最终化作一股噬骨之痛。哪怕是最能静心平意的玉女心法也止不得这切骨恨意。玉执徐能装得副琨玉秋霜的模样,心中却时刻翻涌着不息的骇浪。
而如今他终能站在此处,挥剑斩向仇敌。胸中似涌着沸水烈焰,狂风恶浪。
玉执徐道:“我知道。”
颜九变皱眉:“知道什么?”
“我知道自己今日会死。”玉执徐缓缓抬起剑,那淡然无澜的面庞上似是泛起些微涟漪,他反笑了一下。
“但今日不是为了寻仇,而是为了——救人!”
电光石火之间,剑刃倏地抵住四方来袭的刺客。只听得刀剑相撞嗡鸣,阵阵心惊。玉执徐一手神速探出,蚂螂点水似的撞上刺客握刀的手腕,拈花翻叶似的把刀柄夺在手里。现时他一手持刀,一手执剑,正是一副英气凌人之姿。
一瞬间,玉执徐左右开弓,双管齐下。右手使的是天山剑式,有如流风回雪,左手用的是乱山刀法,正似山崩地裂。少林永定中的弟子常使单刀,使双手刀的寥寥无几,玉执徐算得一位。如今剑到时雪虐风饕,刀行处地动山摇。
肩膊因挥舞刀剑而酸胀不已,骨节咯吱摩挲作响。玉执徐如浪中白鱼般在乌压压的刺客群中进出拼杀,直逼颜九变,他只觉身上擦磨愈甚,血也淌得愈来愈多。
真是奇怪,这是他最后一个报仇血恨的机会,但他却甘心任其过去。玉执徐朦胧间想起了他的搭档,玉乙未。他比玉乙未入天山门早,本早已位列三珠,却因将玉|珠拱手让与他人而自降一阶。那时他觉得玉乙未就是个糊涂蛋,懒骨虫,却仍默不作声地帮着收拾烂摊子。
直到有一日,正当风和日晴时,他俩在静堂边值守。玉乙未打着呵欠瘫成一团,百无聊赖地问他:
“喂,执徐,你真名叫什么?”
“与你…无甚关系。”
玉执徐拭剑的手略略一顿,凝重却平淡地道。
“哼,一听便是有深仇大恨的。要藏掖着家世不与旁人说。”玉乙未懒洋洋地嬉笑道。这话倒真戳着了玉执徐心中痛处,他一时哑然无语,怔怔地望着玉乙未。
玉乙未叼着落霜的叶片,煞有介事地道,“嗯,我家倒寻常得很。我娘早死了,剩个脾性火爆的老爷子。我生得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不过我觉得这样便不错。这世上凄惨的人多着哩,我能是个凡人,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这话玉执徐听得既不解又好笑,凡是人总该有些报复欲求。有人盼着生于银屏金屋,有人求誉满天下,可这懒骨头竟说出一番无欲无求的话来,着实教人费解。
玉乙未凑过来,喜笑颜开地揉他紧蹙的眉心:“嗐,你到哪儿都摆着副死人脸,凡事别想这么多,同我一般只惦着吃喝睡足不成么?我听闻你过几日过生辰,想要兄弟我送些啥?”
自家中惨祸发生以来,玉执徐无一夜安寐,更无暇去分心自己的生辰诞礼。此时遭玉乙未一问他反倒有些茫然,摇头道。“不用。”
玉乙未已懒懈地躺趴下,睁着一只眼冲着他笑,“既然如此,我倒省了送礼功夫啦。”他想了想,认真道。“那便祝你一事罢,道个贺尽番心意。”
“什么?”
漫天飞雪里,檐下风铎清脆撞响。玉执徐侧脸去看他,雪片落在掌心中,在暖热中很快融作小小的水渍。
玉乙未笑道:“…祝你成为和我一样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