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乙未沉默地站着。
他感到温热的血从面颊边淌下,血珠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滑落,死寂中似是能听到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声音。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凡是个人都会觉得他是愚不可及,是昏了头。但此时他心里似是早已裂开一个阙口,这个裂口从玉执徐被杀,天山门门生们被屠戮的那夜起便划在心中,直到今日还源源不断地淌着鲜血。
此刻站在此处的他不再是一位天山门弟子,而是一位候天楼刺客,戴着无常鸟面的火十七。
刺客们疑虑的目光在周身盘旋,火辣地灼烫着他的肌肤。玉乙未没立马伸手摘下鬼面,而是问道:“冒昧问您一声,为何非要我除下鬼面不可?”
金一冷冽地道:“刺客的本分是什么?回答我。”
玉乙未想了一下,信口开河道:“是一把刀。”
“正是如此,火十七。”金一道,“你与我皆是候天楼的刀,为左楼主所用。刀怎能忤逆其主?怎能多嘴多舌,心中另有打算?现在我要你摘下鬼面,你必须照做。”
玉乙未深吸一口气。愈到这种时候,他愈要保持冷静。他的面容与原来那位叫火十七的刺客全然相异,若是他的真容被发觉,四周集拢的刺客定会于瞬息间割下他的头颅。
方才他剥下刺客尸身上的衣物时就已发觉,火十七的面貌与那宁远侯府的金乌生得一模一样。可他先前就与玉执徐见过,黑衣罗刹的模样也生得与金乌所差无几。玉乙未心中冒出了个可怖的念头:恐怕这群刺客有着如出一辙的面貌。可为何是金乌,这个问题的缘由他眼下已无暇去细究。
金一多疑的目光落在玉乙未身上,视线滑到他腰间,冷冽地开口问道:“你腰里的剑…似乎并非来自候天楼兰锜架。”
一刹间,重重煞气有如利矢般自四面八方射来,恶狠狠地钉在玉乙未全身上下。在枝杈上蹲候着的刺客立起身来,手上捏着火折子,凑近手铳火线上,林里也隐现出密麻身影,刺客们手执寒光流连的刀剑,警惕地望着他。
玉乙未连眼珠子都未转一下,而是笑道:“您在说笑,我这剑从未离身,又如何有‘不是候天楼的’之说?”
他明白这有着溃烂面容的蔼吉鬼在试探自己,他现在就是在恶鬼群里独行,在刀尖上舞蹈,此时身上长剑、手铳皆是从那死去的刺客身上扒来的,因而绝不可能露馅。
于是玉乙未把剑从腰间系带上解下,毕恭毕敬地双手呈递给金一,两手却微颤,“您若不信,可细查一番。”
金一瞥了一眼,伸手接过,掣开剑鞘,却冷冷道:“剑上的血污约莫是两三日前的。”说着便咄咄逼人地直视着玉乙未,“你最近一次使此剑是何时?”
玉乙未隐觉不妙,却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两三日前。”
金一冷笑一声,踱步至玉己丑的尸首边,指着他喉口的那道剑伤道:“那这道口子从何而来?总不该是他拔剑自毙罢?我只见过人自刎的,倒未见过把剑尖对着自个儿喉咙刺的,何况剑长二十寸有余,要人如何握着剑柄捅穿自己喉颈?”
刺客们如群鸦般围了上来,这回他们人人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杀气冷冽如霜,不再遮掩。金一已起了疑心,鬼面虽是候天楼独有之物,却也极易仿冒。
玉乙未的身子晃了一下,他的头有些昏。实在太痛了,血如细溪般淌过面颊,蜿蜒着钻入颈窝里。
金一看着他,像在觊觎着奄奄一息的猎物。这头脸焦黑的蔼吉鬼拔出刀来,灼目的寒光犹如一轮弯月。
“现在,把鬼面摘下来。”金一用刀刃拍了拍他脸上的铜面,冷若冰霜地道。
玉乙未的手在抖,他将手缓慢举起,手指哆嗦着挪向脑后的系带。
这犹如某种漫长的酷刑,他不知道铜面里溢了多少血,也不知能否蒙混过候天楼刺客疑心重重的目光。
可还未等玉乙未解下系带,车中忽而传出一阵巨响。只听得车中刺客状似惊恐的叫喊,烟尘阵阵弥散开来。天山门弟子尽被关进车里囚笼中,有刺客惶急嚷道:
“…捉住她!”
“看着些,有人逃了!”
玉乙未正愣着神,只见烟尘里忽地现出个人影,一袭略有脏污的雪襡纱裙,散乱的墨发在风里荡漾,正是他心心念念要救出的玉丙子。玉丙子一把扯下乌黑的篷布,立在枝叶扶疏却鬼气阴森的密林中,瓷白的面庞仿佛在莹莹发亮。她凭着一身怪力,竟将囚笼的铁栏扭开,疯也似的自车中闯出来。
玉丙子的神色本是茫然的,但在瞥见地上血肉模糊的玉己丑时,茫然渐化作震怖,继而变成一股出离的、彻骨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