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邑是座水乡,街里清一色的厚门薄瓦,微腥的江风从十丈阑干下穿梭而过。绿江如明镜,白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正是鹭汀云淡,水碧烟冥。
王小元坐在小篷车的前室中,车同马都是从栈房处偷来的。半日前他用刀柄磕昏了看守的马僮,又把身上的大半银两倒在原处,这才敢上路。他往时曾缠着三娘问过一遭,得知从天府到万医谷,需经湔山、九陇与成邑。到了成邑,此后便要寻藏民同羌民混住之处,据说那儿离万医谷不远。
他用布带子把金乌缠起,固定在前室座上。连瞧一眼都无必要,王小元知道自己肩头背上已湿漉漉地浸了一大片血,金乌蜷缩在大氅里,只露出一角瓷白而了无生气的脸。于是他一手牵缰,一手搂着金乌瘦骨嶙峋的肩头,驱马飞驰。
潮湿的风从颊侧刮过,呜呜咽咽,好似冷涩的啼哭。王小元不知道这是风声还是心声,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似是支离破碎了一般,碎成一瓣瓣的,一瓣是名动天下的玉白刀客玉求瑕,另一瓣不过是在金府卑躬屈膝的小仆役,王小元。
隐约间,王小元想起往事纵使似有迷雾在头脑中笼罩,却比往时明晰了许多。
……
成邑里有间敞亮的医馆,板门前摆着张素布方桌,桌上密密地铺排着龟板干归一类的物什。日光在青瓦上染了片金鳞似的光亮,随着芳樟的叶隙投下细碎的光斑。有老医士端着只酱釉盖杯在桌后悠然地饮茶,有时放了杯替染了风寒的汉子诊脉。
不一时,有驾篷车停在医馆前,从车上跳下个麻布衣衫的小仆役,塞了车轫在轮底,又手忙脚乱地将一人扶下来。医士见了先骇然失色,缘因那仆役扶下的人前襟上尽是暗沉血迹,层叠晕染,看着颇为唬人。金乌已全然失了神志,面庞青白而毫无血色,只有喘气时嘴唇微微翕动,却也似只有出气而无进气一般。
王小元一脸焦色,扶着金乌跌撞地挨到方桌前,问:“孙大夫在么?”
他早听闻成邑孙郎中有手妙手回春之术,相传便是连士族巨室都愿请重金求诊一回,走投无路之下只想着能寻此人救自家少爷一命。
老医士颤巍巍道:“孙郎中在里头,正歇息着。可这位小兄弟,你拉个死人来医,又如何医得好?”
王小元心里一沉,垂了头道:“我不是来讹钱的。”
老医士叹道:“瞧你心急火燎的,早看出来啦。进来罢!”
他与老医士手忙脚乱地将昏厥不醒的金乌搬入医馆中。馆里靠墙排着一列漆木柜,柜顶上置着几只青花白瓷盅儿,都满当地盛着药材,散发着微苦而干涩的气息。几张墨底金子的竖匾挂在墙上,明晃晃地书着“仁心仁术”四字。从侧边门进去,有个用画帘遮起的小间。老医士将那绣着重瓣秋菊的布帘卷起,努着嘴要王小元扶金乌入内。
有个老者正在里头候着,青黑布衣,鹤发长须,正埋头筛着药渣子,便是坊里传闻的妙手孙大夫了。这小间里摆着密密的一列大口盖瓷药罐,盛着打西域来的优钵罗花、伊贝母,琳琅满目,一个赛一个的珍奇。王小元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架势,一时直了眼,目光惶惑地游动。
老医士揖道:“孙先生,有个后生来求医。您现在还诊着么?”
“无妨。不过这几日倒是有棘手事儿。”孙大夫捋着长须呵呵笑道,“陶首辅家的公子游猎时被金尾树奎咬着了,毒发得厉害,创口火燎似的痛呢。寻常竹叶青倒好,那树奎竟是个从药罐里溜出的青竹彪,躲进了林里,不知血里淌着几种稀奇药。唉,治起来可说得上是颇难。”
香篆里点着上好的袖裹香,梨花蕊细碎地落在镂木缝儿里,轻烟袅袅,像柔和的纱丝舞动。老医士见了心下了然,又一摸榻上,仍留余温,便笑道,“陶公子我是见过的,这几日常来。孙先生都道棘手,想必是真难如登天,陶公子方才还在?”
孙大夫和蔼笑,可每道深邃的皱纹里都似是含着凝重,道:“要菖蒲、竹叶两位小僮带他去净毒血去了,正在前堂里歇着。过会儿老夫拣些药替他换上,这回也难包得他药到病除。”
说着孙大夫抬首望来,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显出一点奇色。他的目光落在小仆役身上,继而落在伏在背上的人影上。麻布衣衫濡湿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一只惨白羸弱的手垂在身侧。
王小元赶忙把金乌放在榻上,垂手立在一旁,嗫嚅道。“大夫,我…跑遍了成邑,其余医馆病坊皆不肯收,只得求您这圣手开恩……求您…救救他,救救我家少爷罢……”
孙大夫给金乌诊了脉,又看了舌衣,眉关紧锁,忧色如愁云凝滞,忽而直视王小元问,“中了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