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辚辚疾转,窗外喧嚣渐息,从晃动的帷裳间可瞥见道旁翠绿的杨树,郁葱翠意盈满轩窗。前室里的车夫急速晃着柳鞭,正急促地驱着车赶往郊野,似是有意要去往僻静之处。
车里藤板椅上对坐着两人,一人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似的人物,另一人则麻衫素衣,好似个伴当下仆。王小元盯着颜九变,笑容和气却透着几分寒意,他再问了一遍:“金五在哪儿?”
颜九变笑道:“你若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告诉你。否则我便让你猜,你猜在金五死前你能否猜得着?我的条件倒也简单,那便是这段时日要你在天府里乖乖待着,候天楼不动你,你也不得对候天楼出手。”
此时夺衣鬼十指间银线尽被王小元出刀斩断,说来也奇,这下仆打扮的人只是气定神闲地坐着,便于瞬息之间在这逼仄车舆里拔刀出鞘了一回,还一根不落地将银线尽数割裂。
但唯有一根银线未被王小元斩断,那根银线缠在颜九变右手食指根上,一直牵出窗外,似在往远方延展。银线一根牵着一根,犹似蛛丝,在夕晖里血染似的鲜红灼亮。颜九变牵着那银线,微微地笑了:“为何不敢动这根线?”
见王小元眉头微沉,闭口不言,他得意道,“是你知道这根线牵在谁的脖颈上了罢。既作质子,我又怎能不把他的性命捏在手里?所幸你方才未贸然轻动,若是你断了这根线,金五立时得落下项上人头。”
那银线正系在金乌的颈间,绕了几圈儿。若颜九变有心,只消手指一动,便能瞬时割下金乌头颅。当然,夺衣鬼也没想着留着这病秧子作后患。早在水部、火部的刺客搜寻成邑,找到昏睡不醒的金乌时,他就写了密令吩咐火部刺客将这长久以来的心腹之患塞进衣箱里,随便寻个地儿了结了。
这段时日颜九变见了太久金乌日薄西山的模样,早知道从这朝不保夕的病痨鬼口里套不出太多话来,兼之有在左楼主面前邀赏之意,早想将此人除之为后快。
王小元的眼仁微微发颤,纵使作得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摸着刀柄的手指却是觳觫着的。颜九变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天下人皆称玉白刀客刀法登峰造极,可他却并非立于云巅的强者,天山门的刀也有短处,兴许玉求瑕唯一的瑕玷便是金乌。
“我不信你。”王小元的目光微寒了几分,“让我见少爷,我只信他。”
握得把柄在手,颜九变反镇定了些许。他舒坦地挨在软垫上,把着掐扇轻轻扑动,将阴毒笑意悄然遮起,把银线故作漫不经心地晃动。“而如今你不得不信,因为你家少爷命不由天——”他将聚头扇啪地一声收起,缓缓沉下腕节,唇角勾起若隐若现的笑意,凑到王小元跟前说悄悄话似的压着嗓子,道。“——只由我。”
“候天楼究竟想做何事,是还想要杀人么,想继续为恶天下么?”王小元抬头,对上那凉薄的两眼,缓缓问道。
颜九变微笑:“不杀了,因为该杀的都早已杀尽。玉求瑕,我能与你说的事儿不多。但你还不曾知晓么,候天楼剿盘龙山僧众,对敌恶人沟,灭北派乱山刀,甚而是杀上天山门,绝不是想杀便杀。左楼主有她的缘由,她从未想过要杀你与金五,只要你俩能在她的博盘里各安其位,别想着超出本分便好。”
玉白刀客默然不语,只是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板椅上探出的枯藤头儿。他是个天真的人,在刀法上未尝败绩,于情一字上却从来一败涂地。他甚而觉得向来平心静意的玉女心法都压不住他的心魔,金乌就是他的心魔,可他不愿破解,还得穷尽一切法子来救这人。
铜铃丁零,轮声辚辚,乌孙马四蹄飞奔,载着车棚子里的两人没入幽深林中。四处阴翳,片刻间便不见了马车的踪迹。
——
玉乙未脸上挨了一拳。
他也不知自己挨刺客揍了几拳,只知先前剥去面皮的半边脸抹了胡椒粉茱|萸末似的火辣,另半边脸在流血,风一吹凉飕飕的。此时他正在河滩边的杂草丛里挨打,玉乙未于昏头胀脑间猛地挣动,从樟木上摸到钉着自己衣衫的几枚镖子飞针,也不顾手指头被扎得鲜血淋漓,赶忙拔了出来撇在地上。
“你不是火十七,你是个借着鬼面混进候天楼的奸人!”火十九在鬼面后的面容倏然狰狞,他掐住玉乙未脖颈,把他往樟木上掼。玉乙未胡乱挣扎,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他腰腹上顶,好不容易才在两臂间寻到破绽,钻出这恶鬼的钳制来。
“我…是火十七……”玉乙未弱声争辩道,他也觉得这话儿听起来不靠谱。但他也着实找不出其余话来搪塞火十九。
玉乙未手脚并用地在河滩上又滚又爬,像蝼蚁般灰头土脸地往密林里冲,可才拨开几道树丛,他又猛地瞥见河滩边的旧木桥上立着两个黑鸦似的人影。他忘了,除却火十九外还有两名候天楼刺客守在这里。
莫大的焦灼感犹如海潮般将他吞没,玉乙未溺水似的喘不上气来。他扭身便跑,迎面却撞上赶来的火十九,刺客将腿一横,跘在他脚脖子处。玉乙未只觉脚踝骨裂似的剧痛,他狼狈地滚到在草叶里,满身是细小的擦伤。
火十九扭着他厮打,玉乙未全然不是他对手,只得护着头脸不至立时昏厥过去。这个刺客生性残忍,似是以折磨他为乐,一面踢打猛殴着他,一面却不发出声响,只愿独享折腾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