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一路颠簸,再一掀篷布时已到了陵州。只见眼前一片绿油油的水田,纵横交错如枝杈般的泥径将田地割成青翠的碎片,湍溪宛若银带,越野而过。灰色檐瓦层层叠叠,溢满山谷。山的深处是连天般的野草,将去路密密遮掩。
左三娘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她四处张望了一番,小心翼翼地从骡车上翻下,理了理蓬乱的发丝与脏污的衣角,钻进树丛里。骡车上跳下来几个江右商帮的汉子,将白布裹着的漆瓷瓶仔细搬下,运往街里去了。左三娘惊魂甫定,按着胸脯深吸几口气,这才失魂落魄地迈起步子。
她从天府宅邸中逃出后,脑子里便犹如塞了一团蜂子似的嗡嗡作响,一闭眼仿佛便能看见金乌面色灰败、倒在廊柱边朝她作揖礼的模样。心中不由得频频惦记:几日已过,五哥哥如今过得不知如何?
颜九变是个下手狠辣的毒肠子,有好几次给她撞见他把金乌往死里折腾,这回自己出逃,准教金乌吃了许多苦头。
陵州是她依稀记得的地方。左三娘隐约记得自己已被拐出万医谷十年有余,候天楼几成了她唯一的归处。金乌中了一相一味之毒后,她不是未曾想过要去万医谷求援,可这万医谷乃是个常人难以知晓的隐处,出谷易入谷难,她寻了许久都未曾找到回万医谷的径道。
镇里的路低窄,人却算得稠密。左三娘走了几步路,街边隐隐传来喝彩叫好声,她转头一看,却见人群中围着几个耍杂伎的人,正卖力地演着幻戏、耍着软功。那弄杂戏的人看着皆是从西方身毒国来的,有一身暗色结实的肌肤,矮个儿卷发,身上纹着犹如麻绳般盘桓的墨黑刺纹。有人在地里插了根长杆,那身毒人便在其上上下翩翻,忽地又往外一跃,两踵一夹,飞鸟似的把杆稍灵巧挟住。
众人连连叫好,将铜板如雨洒在地上。其中一个身形矮瘦的身毒人笑盈盈地出来将铜板儿拾捡了,拍着手要伙伴换个把势来耍。于是只见他们抬来一张长凳,将一个身毒人用麻绳捆缚于其上,左三娘好奇地挤进人群里去看,却惊见有一人手持一把尖刀,狞笑着走到那被缚在凳上的人身旁。
那被缚着的人连连摆头哀叫,显是对尖刀极为忌惮。眼见刀尖要抵到咽喉上,旁人看得心惊胆颤,左三娘更是在心里猛抽了丝凉气,赶忙捂住两眼,又禁不住好奇偷偷自指缝里窥视外头的光景。
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众人脸色倏然煞白,尖叫惊呼声迭起。只见一只浑圆头颅骨碌碌落地,被斫裂的脖颈处鲜血如泉喷涌,那身毒人竟是用剪刀割下了伙伴的头颅!
可还未等众人撒腿四散奔逃,异景又现,只见那被割下头颅的尸身竟开始颤颤抖动,从那断裂的脖颈处忽地冒出个黑影,缓缓蠕动间竟是又生了个头颅出来。那先前被割头的身毒人顶着一脸血浆冲众人咧嘴一笑,扯过一旁的巾子把脸庞抹净。众人再一看那先前掉下头颅,竟是用灰泥糊就的,上了彩,居然与常人面容无异。
原来这乃是西方幻戏里的一支,叫“取头术”,耍杂伎的先将头缩在衣里,在肩膊上安一只假头,里头塞着用肠衣裹就的猪血。看着似被残忍砍下头颅,实则只掉了假头,里面的人安然无恙。
三娘看得呆了,其余人亦然,这番把式是寻常见不着的,令人惊骇又手法精妙。趁着人群正欢呼喝采,她摸去了身毒人那边,除却在人群里上蹿下飞卖力舞动的几人外,幕帐后还蹲坐着几个身毒人,一一点着从百姓那儿捡来的铜板。只见他们身边凌乱散着刷杂伎用的乌兹钢剑、肠衣血包,笼里还关着几只吱吱叫的山雀。
那几个身毒人交头接耳,讲的是三娘听不懂的巴利语,偶间杂着些陵州土话。三娘只依稀听得他们道:“咱们演完这出,便往南走,如何?”
“为何要往南?”
“北边有天府,中原人要开办武盟大会,管束得麻烦。西边走不过去,被‘达湿由’把管着。”
“‘达湿由’,是说恶魔?”
一位身毒人伸手往西指去,左三娘偷偷一望,只见他指的是西边的山谷。那儿的景色的确有些可怖,只见野草蔓连天生长,将去路遮掩。当地人是不愿往谷中去的,因为哪怕是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有余的、最好的开山人都不敢踏足那儿一步。那是老马尚且会迷途的凶险之地,蛇蝎毒兽满山遍野。
身毒人道:“咱们可不能从那处径直过去,得绕远一些。那里的草林中有‘达湿由’潜藏,谷中有它们的城都,碰到了会被吸去魂神…也即阿特曼。”
他们压低了嗓子,幽幽地道:“不走运的…还会被开肠破肚。”
夕山晕红,将蔓草染上血色。半空里扑棱棱飞过一群乌秋鸟,漆黑的影子剪开夕晖。
镇里的身毒人拾掇着离开了,左三娘拾了根木棍,往山谷里走。脚下的青草地软塌而湿润,未干的雨水浸湿了布履边。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又在空里盘旋着消散,隐没在赤红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