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聚着的谷人连连点头,有些寨楼近的已奔回去取药了,剩下些年事已高的老头子忧心忡忡地盯着染血的藤蔓,口里不住唉声叹气。
待他返身回房时,忽地被枫荷梨一把揪住。女人两眼鲜红欲滴,抽噎着道:“来…来不及了。再等一会儿,三儿便真要死了!”
这事木鸭公也心知肚明,心里像被扯裂似的疼痛。可他除了替左三娘按住胸膛的口子,让血流得慢些之外,似乎也已无能为力。
“还丹。”木鸭公把两眼重重一闭,牙关紧咬,狠下心来道。“…我用还丹来救她。”
枫荷梨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抖着手指将烟管上系着的一只侗银铃取下,用那柄沾了血的切药刀撬开细缝,露出一只被油纸包裹着的丹丸来。木鸭公沉默着剥开油纸,只见那枚丹丸朱红莹亮,底缘似是凝了暗沉的血,翻动时面上却又像碎金砂般轻莹发亮,一瞥便知并非凡物。
这就是还丹,被世人欲求、生死人肉白骨的还丹。
此物自二十年前汉真人到访且携全谷之力炼成后,便一直被谷主封存着,据说时时贴肉不离身,却无人知晓究竟藏在何处。枫荷梨也是头一回见到还丹,霎时便被慑住心神。她本觉得那该是方士们口中所称长生不死的仙丹,泛着金玉似的辉光,却没想到它不过小小一粒,血红得甚而有些狞邪。
木鸭公将还丹递到左三娘嘴边,转头向枫荷梨道:“取些水来。”枫荷梨赶忙用陶碗往廊上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往三娘口里倾了些。但左三娘面色灰白,牙关紧锁,着实难撬开,碗沿碰了一阵都没让她松口。
“先前英宗的人来时,带了只长流匜,还在这儿么?”木鸭公急道。他们对付昏过去的病患之人通常是用矾石粉与盐擦牙根,可这法子有些费时,他们没那空闲弄,只得盼着能不能拿到纹匜来给三娘灌药。
枫荷梨心急如焚,拍着布裙下摆起身:“兴许是放在楼上了,又可能是放在独脚楼那处,我现在就去瞧瞧!”虽有了还丹,可喂不进口里便是白费功夫,三娘依旧有性命之虞。
他们正心中急躁,却听得一阵咯咯笑声从火塘里传来,银铃似的清脆。
“——不用啦,有还丹就好啦!”
两人猛地回头,却见方才还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的左三娘腾地跳起来,一口叼住了木鸭公指间的还丹!她脸上抹了白米粉,死人似的煞白,可一双眼依旧灵动活泼,脸上露出一抹坏笑,像一尾小鲤儿般蹿起。这时他们才看清左三娘衣上虽破了个口子,可里头微露的肌肤却光滑可鉴,哪有什么伤口?
原来这坏心眼的丫头在陵州镇上耍幻戏的身毒人帐子里偷了好几只猪血肠衣包,弄破了撒在衣衫、过廊上,作出一副血味厚重的模样。先前木双儿要她认谯楼坪的药鼎里有没有还丹,她在取药时正恰找到了一种丹丸,能教人气息微弱,原本是为了躲避猪熊用的,如今被她偷来服下,竟也瞒过了这两人的眼。
说到底是木鸭公与枫荷梨对三娘信任之极,又担忧她取不得还丹会作出傻事,这才会被她一时蒙骗。
左三娘跳起身来,伸手往地上一捞,把枫荷梨带来的那只竹篮抓在手里。她想了想,将口里的还丹取下,从怀中取出只剔透的琉璃花儿,往石栏上草草一敲取下了底盖,把还丹塞在琉璃花里头。她倒还有闲情,趁着木鸭公与枫荷梨目瞪口呆,把包着香糯的杨叶撕了,咬了只香糯团子在嘴里,灵巧地一脚踩上阑干,眼看着就要往外翻去。
“三儿!”枫荷梨在她身后凄厉地发出喊叫。左三娘回身,只见她面上愁云密布,两条细细的柳眉蹙成死结。她的娘亲看起来难过之极,眼里噙着仿佛流不尽的泪花。枫荷梨迟疑又惊愕的的目光在左三娘身上游移,道:“你、你没事罢?没伤到罢?”
“没事,我好着呢。”左三娘俏皮一笑,“对不住。爹,娘,我骗了你们。我才不会死呢,在取到还丹之前都不会。”她立在石栏上,两脚微微踮起,虽是在笑,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悲伤,“我就是这样的坏丫头,无药可救。既会骗人,又会杀人,你们还是快些忘了我罢。”
她回头凝视着她的爹与娘。岁月的风霜早已爬上他们的容颜,可他们此刻却如无措的孩童般站在昏黯脏污的火塘边,以难以置信之情难过地注视着她。浪潮一般汹涌的歉疚之情在左三娘心中涌起,她站在横掠深谷的簌簌凉风中,只觉身躯摇摇欲坠。
他们对自己的疼爱是不假的,哪怕知道自己耍了花招,枫荷梨却立时关切她是否真的身受重伤。兴许她一辈子都没法回报他们。
左三娘闭上眼,用眼皮遮住了他们悲哀与沉郁的目光。像有一块巨石从心口砸下,把她扯入深渊之中。她终于狠下心来,从口中轻声吐出决绝的言辞:
“三儿…不想做你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