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园里幔帐低垂,红纸灯笼高悬,像饱圆的海棠果一般缀满石灰浆过的土壁。这处是并州最大的酒肆,人头似密密麻麻的黑蚁涌动。从二楼望出去,便能看到园中搭着个戏台,台上小生伴着梆子声与咿咿呀呀的腔儿抖着雉鸡翎,花蟒似的飞蹿。
玉乙未与水十九两人将骡子在条石上拴好,大摇大摆地上了楼。他俩都在脸上覆了丝蚕面,盖住伤疤与容颜,可一对欢喜雀跃的眸子却掩不住。水十九虽说常来饮酒,可与人结伴前来却是头一回,此时东瞥西看,脑袋骨碌碌转动,还高兴得往侍应的伙计怀里丢了几枚碎银。
两人在楼上饮酒,桌上胡乱摆着揭了封泥的酒坛子,火炉中烫着酒,正咕嘟咕嘟冒泡,散出浓烈酒香。水十九拈起注碗来,还未呷一口,便忽而皱眉道:“好浊。”
听他这么说,玉乙未探头一看,只见酒液上浮着层白沫,也皱眉道:“这店家黑心,咱们买了这么贵的席位,还给这么浊的酒,我去寻他论个理去。”
在清园这种档次的酒肆里,是只卖清酒的。水十九又嘴刁,平日里只喝略次于棠下眠的酒,这等蚁绿是断然入不了眼的。
见玉乙未正要起身,水十九却伸手按住他,笑道:“不用,若是和你一起喝,倒也不是不能下口。”说着便端起注碗,一饮而尽。
所幸那黎檬酒还剩下些,二人分着吃了,又要了碟尖椒过油肉,切了些牛肉下酒。后来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他俩都脸皮发烫,面上挂了些醉意,竟不自觉说起些胡话儿来。水十九对床帏之事颇熟,总能说出些奇闻轶事,听得玉乙未面红耳赤,却心痒难抑;玉乙未亦时常留神天山门中修习趣闻,此时与水十九如数一说,也让这刺客听得心旌摇荡,无比神往。
“所以…你先前真是并州英国公府的大少爷?”水十九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笑吟吟地往他身上扫了几眼,又故作嫌弃地撇着嘴道,“可我看你哪儿都不像。既是个守财奴,在山驿起火时抱着那一百两银子的月钱不愿撒手,又对人唯唯诺诺,爱瞎拍马屁,说是英国公府的厮儿还差不多。”
玉乙未大着舌头道:“嘁!你那是没见过我有钱时的模样!那时每夜里都去寻欢作乐,什么地的美人儿唤一声便赶着有人送来,鄯善的、婼羌的,还有波斯的,个个风情万种,有的发丝黄灿灿的,像玉衣上的金丝!咱们英国公府那时可富得流油,一晚烧熔的蜡油堆得像小山一样。”
他滔滔不绝地吹嘘了一番,见水十九听得饶有兴味,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问道:“你呢?你以前的日子又过得如何?”
水十九的眸光微黯,嘴角虽噙着笑意,却似是冷下了几分。玉乙未见他目光如刀,略现出一点锋芒,顿时心道不好,吓得酒醒了一半。
可过了片刻,水十九便微微一笑,柔柔和和,将凛冽锋矛隐去:“…自然是比不得你的。”
玉乙未张口哑然,无话可说。候天楼刺客的过往确实一个赛一个的凄惨,多是些歌伎花娘弃下,或是生来就犯了病、瘸脚瞎眼的小孩儿,若没进候天楼中,多半便会化作横尸街头的饿殍。
刺客托着下巴,目光落在阑干外红艳艳的一片灯影里,“我以前生在海津的娼肆里,也不知是肆里的哪个红倌人偷留的种,自个儿也不敢认,生了我后在隆冬腊月把我塞在枯井的吊篮里头。要不是我那时哭得声儿高,险些就要在外头被冻死。”
“反正我自打记事起便是劳碌的命。那娼肆的鸨母凶恶得很,每日寅时便把我从草堆里拎起来,赶我去烧汤煮酒,什么浣衣、揽客的活儿都要我去干,一整日下来能累得吐血。她这人还不拔一毛,常赖着官人要的脂粉钱,还诬言说是我偷的,推我出去挨了几大板子。”水十九撑着朦胧醉眼,心里似还有些后怕,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后背,又对玉乙未呵呵笑道,“不过后来我长到了年纪,她便要我去做小倌儿,不打我啦。”
“那时海津的冬日实在太冷了,能冻掉人手脚,我便站在柜后用红泥炉煮粗米酒。那酒像有了魂儿似的,香味一直往鼻里钻,我的心痒得受不了啦,便偷吃了一口。”
水十九凝望着杯中浮着的白沫,怀念地笑道,“但正巧被鸨母逮着了,她拿藤条把我好打了一顿,那段时日我动弹不得,背上疮疤一直在流脓,差些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了。可那吃过一口的粗米酒却一直在口齿间留香,于是我便打定主意,若是往后能有幸活着,便去做个醉死鬼,死也是得在酒缸子里浸死的。”
玉乙未恍然大悟。原来这厮这么喜欢酒,其间竟是有这个缘由。
他挠挠脑袋,端起瓷杯,“那今夜咱们再多来几杯!前人说酒如春好,那确是对的。在我看来,虽说也不是每件酒都比得棠下眠好喝,但也都各有滋味。”说着便往水十九杯中再斟了些酒,“来,再喝一点儿!”
水十九也不推辞,一仰脖便将那酒咕噜噜饮下肚。他俩再喝了几盏,只见眼前灯影昏花,开始天旋地转了,便如同烂泥般瘫在桌上。玉乙未正打着酒嗝,水十九忽地仰起脸,从桌的另一头伸手来摸他,笑呵呵地道:
“说起来,你知道我在左楼主那儿抽的死签是什么吗?”
候天楼刺客都会在左楼主那处抽死签,玉乙未曾听火七如此说过。约莫是出了石栅地后,每个刺客都会在元月里去在名册上记上自己姓名,到祠堂里抽一支死签,签上写着自己的死法,据说那左楼主预料到的死法从来与实际分毫不差。
“我当时抽到的签是‘水鬼’,左楼主说我这是会被水鬼拖进水里淹死的意思。我本是不信的,可后来身边的人一个个照着她的话一命呜呼啦,我这才觉得她果真是个有神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