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熙熙攘攘的嘉定街头,挑着糖人担儿的老爷子蹲身下来,拿出几支金灿灿的稠糖画在他眼前晃,笑呵呵地问王小元这些江湖群侠的名姓。
小雪纷扬的深院中,他与武立天刀来殳往,竹老翁从檐上跃下,横一棍在他二人中间,将刀殳架开,喝退他俩,把昏死在地的他搀进房中。
老头儿鼻头通红,斜倚在梨树上,提着酒葫芦往口里灌酒,糟白须发与破烂衣襟戒备酒水打湿。他揽过王小元的肩头,两人一同晃悠悠地在街头巷尾里走,走过挂着明晃晃的金牛牌匾的廊房,抱着桶杓去混堂里浇水。
有时他俩一同去饭铺里胡吃海塞,将肚皮撑得饱胀,又抹着油光发亮的口唇开溜。王小元有时觉得,仿佛在这竹老翁身边,自己便又化作一个未张开的小孩儿,可以一直抱着孩童的顽劣心性。
可过去种种光景皆碎在眼前,化作流沙。
风雨飘摇,千梢苍翠。竹老翁的面庞上笑意尽失,往时他总是乐呵呵地笑着,冲王小元喷出酒气,咧开一口白牙,露出张褶子遍布的笑脸,可如今却森然仿若勾魂的牛马之面。
王小元只觉浑身发冷,湿淋淋的素衣贴在身上,将他心中最后一丝暖意吸去。他对竹老翁道:
“你就是…候天楼右护法。”
竹老翁并未否认,而是暗着两眼凝视着他。
“第一回见面时,你将几支糖人儿给我看,问我他们的名姓,是在试探我还记得多少。你还在嘉定探寻金府所在,趁机混进了金府里。”王小元垂着眼道,“竹老翁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恶人沟八十八位长老共同的名姓,人人皆安了一个竹名,诸如苦慈、刺楠、麻竹……故而合称‘竹老翁’。”
老头儿豪爽地哈哈大笑,面上毫无阴霾。
“是老夫没弄明白其中意涵,胡乱套用了这名儿!真要说来,老夫无名无姓。若是在候天楼中,应该名叫‘金三’罢。”
王小元只觉胸口沉甸甸的似压上了块巨石,又道,“我曾在天山崖上见过你一面,少爷没认出你,是因为你常在面上戴着黑纱罗么?”
竹老翁微笑着点头。
在王小元眼中,老人逐渐和天山崖上那个漆黑魁梧的身影重叠,那看起来祥和的微笑也渐化作森冷鬼面。
“和咱们相处时说的话…都是假的么?你假扮出一副快活的模样,只是要给咱们看?”
“倒也不算得假话,快活也是真的。”老人依旧一副慈爱神色,望着王小元时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儿一样慈祥。
可王小元只觉震悚,他警觉地发问,“那你究竟有何图谋,为何不在一见面时就杀了我与金五?待在我们身边如此长久,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四周忽而变得凄清寂静,只听得老鸦鼓噪叫声回荡,一遍遍地撕裂雨幕。
竹老翁长长地吁气,仰首望向晦雨连绵的天穹。良久,他方才动着唇道。
“老夫…大字不识得几个。但有一回到临安云林寺里时,正恰逢上在那儿的左楼主请经。她那时在翻天童和尚留下的文集,忽地对老夫念了一句天童和尚的诗:‘痕玷浑无贵白珪’。”
“老夫赶忙请教她这诗究竟作何解,她却言诗主人自己有一解,可她念给老夫听却又是另一番意思,要老夫自行领会。后来的几天几夜里,老夫绞尽脑汁,茶饭不想,如何也不明白左楼主给老夫念的诗的意思。”
老头儿深深地叹气,挠着脑袋,眉宇间现出难色。
“后来老夫总算灵光一现,想了个通透明白。说到武人中的‘白珪’一词,人人都会认准是天山门的玉白刀客!”
竹老翁哈哈大笑地伸手拍了拍王小元的背,“左楼主想要老夫去对付的不是旁人,正是你啊,小娃娃!”
他俩仍同爷孙俩似的挤在竹荫下避雨,贴着肩头坐着,可王小元的眸光却已冷了下去。
王小元望了望手里的木条,道:“那现在要如何?你要杀了我么?”
老人笑着看他,道:“老夫要杀的是玉白刀客。”似乎有后半句话被咽了下去,只余让人心中焦渴的余韵在凉风中游荡。
“我就是玉白刀客。”细雨簌簌地从竹叶隙里落下,将王小元的眼睫打得湿凉,他道,“…是玉求瑕。”
他的心底涟漪不断,难以息静。接连数次的变故已将他内心搅得风浪起伏,哪怕是默念玉女心法都难平抑心中痛楚。
竹老翁长长地吁气:“是么?那便不得不出手,不得不杀了。”
两人从竹荫下起身,竹老翁提着绿竹棍儿,往地上敲了几下,将竹皮剥下,露出一条精铁龙纹棍,棍头削尖,寒光灼灼。他看王小元手里只提着根木棍,便笑道:“小娃娃,你不是刀客么?怎么刀也没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