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太安静了,从始至终未吐出半个字眼,既未紧蹙眉头,也没对金一发狂吼叫。他只是站在那处,身影孤伶伶的,仿佛一个怅然若失的孩童。
许久,罗刹鬼垂下头,忽而长出一口气:
“……多谢。”
金一奇道:“我杀了你爹娘,金府已灭,你的亲故因此或不在人世,或已淡薄疏离,你却怎的忽而同我道谢?”
“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未真正做好赴死的准备。”金乌缓缓道,“可听你方才那番话,我总算下定了决心。”
天雨铁刀刃尖抬起,挑起鬼面往上一抛,霎时间尘土飞散。罗刹鬼抬起头,金一只见他目眦欲裂,眼里怒火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一对眼烧的血红。鬼面在空里一闪,稳稳落到了他手中。金乌把系带绑在脑后,将鬼面盖在脸上。
一刹间,罗刹鬼箭步蹿出,身形宛若速疾鬼魅,漆黑短帔在眼前一闪而过,仿佛一道枯涸墨痕。狂烈而沙哑的吼声自胸腔中迸发而出,他吼道:
“你们不是甘做候天楼之人,候得天令么?左不正算个狗屁玩意儿,根本没有什么天命!”
“即便有,那也是积恶余殃,天道好还。既然如此,我来做这个天命,拖你们一齐下地狱!”
残损的天雨铁刀绽开动人心魄的寒光,黑衣罗刹嘶吼出声:
“今日我必定身死于此,而你们——也一个都别想活!”
炙热火浪里,天地似被熔浆淹没。罗刹鬼再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生与死之别,他像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双手、双腿、身躯中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深镌心底的恨意里颤抖战栗。金部刺客围了过来,像一群挥之不去、教人心烦意乱的鸦鸟。
眼前是火的颜色,抑或是血的颜色。他嘶嚎着,无视了身躯中的疼痛,以最大气力挥舞起了刀刃。天雨铁刀的冷光覆上了滚烫的血浆,他刺破了袭来的金部刺客的胸膛,像发狂的恶鬼般旋动刀柄,任血水溅在身上。
此时他用的并非任何一家的刀法,此刻的罗刹只想着如何杀人取命,如何让眼前之人丧命于自己刀下。
“金乌,金乌……”冥冥中似有人唤他的名字,像是娘亲与宁远侯柔和的嗓音,却又湮没在纷杂的杀意里。昔日的美梦尽数破裂,和娘亲坐在檐下听雨耍水的光景、坐在宁远侯的白马上遍游嘉定的欢乐时光、被太公训斥着战战兢兢地练刀的时日,仿佛都在这火海中焚烧殆尽。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直置身于囚笼中未曾脱身。左不正要他杀人,他便手染血腥;要他与血亲自相残杀,他便也害得太公自戕身亡;如今夜叉又要他杀了金部众人与她自己,而他也只能遂她的愿,在她所指之处挥动刀刃。
罗刹在群鬼中搏杀。起手、劈砍、挑刺,他被金部刺客们的剑刺中,又将刀尖捅入他们的身躯。
他忽而想: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
一定是为了受苦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而如今,这个单薄的缘由也将于烈火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他的名字化为飞灰,此时的他只是一只无情地挥动利刃的罗刹鬼。
“金少爷,金少爷……!”
似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罗刹挥刀的手忽而顿了一顿。
昏沌的神智微微清醒了些,他记起这个声音的主人。那是个方才一直纠缠着他的嘉定孩童,跟着老黄牙一块来这处看武盟大会,是个只会叽叽喳喳地嘲弄他、一个劲儿地催他去寻人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方才一直躲在自己身后,露出一副被候天楼刺客吓着的畏缩模样。
罗刹忽而想起这小孩儿,口里喃喃道:“对了,我得…护住他。”
但他却先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收刀已来不及了,他方才杀得正酣,疯也似的朝金部刺客劈砍,将敌手的肉躯砍得支离破碎,杀得昏了头、红了眼。
此时他一低头,被血浸红的眼里隐约映出了眼前的凄惨光景。
有个金部刺客方才为了闪避他的刀刃,将那小孩儿挟了过来,挡在胸前,试图想叫他罢手。可他却没停下来,一刀劈了过去。
罗刹鬼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锋刃。在刀锋之下,刺客与孩童分成两截的身躯格外刺目。那小孩儿不出声了,浑白的眼珠子却在死死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