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推开门扇,跨过槛木,站在了太公的面前。
他此时拘谨极了,两手忸怩地背在身后,不住地绞动着衣角。沉默了片刻,他偷眼望向金震,太公正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他,像在毫无感情地看着一件死物。金乌心里愈发惴惴不安,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不过是去换了件衣衫,怎地费了这么多时候?”金震冷声道。
“我…我屋里有个小贼。”金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我去捉他了……”
金震对这话嗤之以鼻,斥道,“你这娃子,尽是在胡说八道!”过了一会,又问,“长刀练得如何了?”
“招式都…都记下了。”
不苟言笑的老人微微点头,“你刀法习记得快,可还有许多要学。我如今授你的这长刀法乃唐时杨内常侍所创,虽几经流转,可时至今日,已是边军中最常用的刀法。你若是再长些年岁,便能斩马膝,杀夷狄。”
说着他便重重拍了拍金乌的脑袋,道,“不止这长刀,短刀、麻扎枪,弓也要学。我将《教射经》放在书斋之中,今日练罢刀便去看看罢。若是上了沙场,杀的人多了,刀刃会卷,人油会裹住刃身。”
“到了那时,什么兵刃到了手里,都要变成你最趁手的宝刀!知道了么,金乌?”
小少爷蹙着眉,半晌才嗫嚅着道:“我……”
“嗯?”金震豹目圆睁,望向金乌。金乌瑟缩了几分,小脸变得煞白,满是冷汗。
过了一会儿,金乌才小声道:“我不想练刀了。我想…想去玩儿。”
自打他记事起,太公对他而言就是个活阎王,成日逼着他在武场里扎马步、对着木人桩子练手法步形,没一日能歇息的。他才不想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刀法剑招,只想像街坊孩童一般能在外头耍疯胡跑,斗草抓子儿。
金震将眉一横:“胡闹!”他沉默片刻,忽地勃然大怒,一把揪起金乌衣襟。“你偷溜出去过了?是不是?阿爷同你说过,你决计不能踏出这里一步!你是不是不听阿爷的话,自个儿溜出去玩了?”
他高声怒喝,吓得金乌栗栗发战。小少爷被那壮实手臂揪着,两脚离地,悬在半空里,却一动也不敢动,显是吓得不轻。
“我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身上怎地沾着桑叶?”金震沉声道,从金乌衣褶中取下一枚宽卵样的翠叶,又在他身上拍了拍,抖下些草屑来。“咱们庭院中并无桑树,若不是出过家门一趟,你又怎么能带回这片树叶子?”
金乌吓得浑身发软。他确是偷溜出去过一趟,还偷偷到蒸饼摊上换了几只饼,想藏在房里,寻个好机会吃进肚中。没想到今日有个姓王的小贼入了他卧房,把他辛苦买来的饼儿吃了个干净。
老人横眉怒目,揪着他道:“我与你说过许多回,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若是有人看到了你这眼、这相貌……”金震忽地止住了声,将他往地上一放,重重叹息,“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一个如此…”
话虽未说完,金乌却已大抵猜出了他太公话中的意思。他难过地低着头,履尖忐忑地磨着地上的沙石。他的模样生得太奇怪了,一对发绿的眼瞳,总是理不顺的微翘发丝,街里的孩童见着了他,总是会朝他扮鬼脸、扔石子儿,说他是从西边逃来的鬼怪,不愿与他说话,远远地逃开。
太公一定也不想他出门被人瞧见,说金家的闲话。他看起来什么也不缺,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从来不受人待见。
金乌正垂着头,闷闷地听着金震的斥骂,却听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喂,老头子。那片叶子是我带进来的,我方才去街上买些茶籽油,正恰经过廊坊边的那一溜儿桑树,兴许身上不小心沾了叶子,回来时又落在少爷身上啦。”
一个小脑袋从门扇间探了出来。
说话的人是个作仆侍打扮的小孩儿,穿着洁净的青布衣衫,已留开了发,用一条白绸束着。王小元笑盈盈地推门走出来,颊边梨涡浅浅,活像个在府中服侍了些时候的童仆。
他方才在金乌卧房中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寻得了件朴素衣衫穿上,又翻出把剪子,把绸衣的袖口裁了,剪下条束发的带子来。他偷听了金乌与金震的话片刻,料定这老爷子对仪容极严苛,此时便用起了以往混进醉春园时学的待人之礼,乖巧地在金乌身后垂手侍立。
金震蹙眉,将突然冒出的王小元打量了一番:“你是谁?”
王小元信口开河道:“我是新来的小厮儿,专门来服侍少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