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觉得自己似是落入了冰窖子里。
无边无际的寒意将他围裹,他在卧被中不住发颤,只觉一呼一吸皆艰涩无比。似是有人在他床榻前频仍走动,偶尔替他换额上搭着的湿绢巾,撬开他的齿关,灌下发苦汤药。
梦里大多时候都在落雪,他似是看到了遥远之处的天山,青嫩如毡毯的草原上有星蓝与雪白相间的峻岭,鹅毛般的雪片飘落下来,将他埋在冰原底。
朦朦胧胧间,他忽地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胳臂。王小元艰难地睁眼,只见雾气迷蒙的视界里,有一个小小的影子趴在他床前。
他正躺在榻上,额头烧得火热,几层厚褥都难以纾解他身躯中的寒意。厢房里烧着火盆,他却依然觉得冷。
此时一睁眼,他便看见裹着水獭皮披风的金乌趴在他身边,正蹙眉盯着他。
“少…爷?”
王小元嘶声道,浑身都在发抖。
金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王小元觉得他的手也很冷,像被北风吹得发冷的石头。
“你在池子里泡得太久啦…都发烧了。”金乌撅着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嫌弃地道,“真蠢,谁要你来救我了?哼,你又笨,又懒,又爱贪小便宜,却净挑这种时候逞能!”
“……我还想…在少爷这儿…挣到更多银子呢。”王小元望着床帐,眼皮微微眨动,断断续续地道,“但是…我…快死了。”
他的神志在高热之间游离,脑袋似被炙烤得滚烫,身躯却冰凉如覆霜雪。有时他隐隐有种预感,他会在这极寒的痛苦间死去。
金乌撇嘴道:“才不会。”他在怀里摸了摸,忽地咋呼呼地蹦起来,一把将一颗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塞进王小元嘴里。王小元始料未及,竟咕嘟一声咽了津唾,将那玩意儿噎在喉间,一时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脖子梗得通红。
那小少爷抄起床头案上的一碗凉水,硬是灌进了他嘴里。王小元好不容易吞了下去,呛咳了几声,只觉肚里火辣辣地发疼,有气无力地道: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辣椒丸子。”金乌叠着胳膊,把脑袋枕在手臂上,一面低咳,一面道,“看你冷成那小样儿,我给你吃了暖暖身子。”说着跳下床,往门外走去。“我走啦,你就珍惜这睡大觉的时候罢,等你好了,我可得拿鞭条狠狠抽你。”
王小元打了个寒颤,缩进被里躺着。奇的是,那辣椒丸子一下肚,他便冷得不那么难受了。王小元打了个盹儿,昏沉间腹中似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梦中的冰雪融化。
夜半时分,他猝然惊醒,脸上细汗密布。屋里似是很闷热,火盆里的炭块仍有些荧荧的红光。王小元掀开被褥,只觉身上尽皆湿透,浑身大汗淋漓。他身上燥热无比,身中似有火热而使不完的冲劲儿,着件单衣便跳下床榻奔进院里。
院中地上仍覆着层薄雪,在皎皎月色中散开莹莹白光。王小元烧得喉间发烫,扑到地上一把抓起雪塞进口里。他太热了,腹中似有熔浆滚动,连冰渣子下肚都止不住这股炽热。于是他疯也似的用两手刨起了地上的雪,洒在身上,直把自己埋在雪底。
天亮了,遥远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洒落下来。王小元在雪地里睁开眼。他周身湿淋淋的,身上蒸腾着热气,身下积雪化了一片。有下人抱着柴捆路过,惊奇地朝他叫嚷:
“喂,王小元,你不是病了么?还睡在这里作甚?”
王小元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血沫,忽觉身中热血沸腾,四肢轻盈,身轻如燕。先前因高热而乏力的手脚竟有了充沛气力,挥动时并无大碍。此时他身上只着亵衣,却全然不觉寒冷。
他正惊于自身变化,却忽听得越姨脚步匆忙地从廊上过来了。越姨见了他,不由得心焦地叫道:“小元,小元!”
“哎呀,怎么跑外头来了?我还以为你定是要死了哩。瞧你现在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大抵是没事了罢?”
王小元轻巧地翻了个筋斗,向越姨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越姨将手里的袄子披到他身上,喜极而泣,“老爷和夫人寻了许多个大夫给你看病,却都说你寒毒入髓,救不得了!所幸阿潘给你时常擦汗换巾子,少爷又从蚕市里买了许多草药,日日熬汤药给你吃,总算是把你的性命救回来啦!”
她目中泪光闪动,看得王小元不由得心中一颤。“我…我病了多久?”
越姨沉思片刻:“自打你掉进池子里之后,约莫过了六七日罢。那池子里都是浮冰,你又在里头浸了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王小元打了个寒颤,若是常人,早就该冻死在水里了。可不知他是行了什么大运,竟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越姨细细叮嘱了他几句,说他大病初愈,要他暂且回下房歇息几天。王小元手足无措地沿着曲廊走,经过东厢房时,忽听得有人闷闷地叫他:
“…喂,王小元。”
王小元转头,却见槅子推开了一条缝。金乌坐在阴影里,怀里抱着只铜手炉,正不高兴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