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袭天,火光灼灼。
金府中烧起了冲天大火。灰墙青瓦、绿门朱柱在火里被烧得刮刮杂杂地作响。浓烟宛若滔天巨浪般腾腾奔涌,层簇地在焰苗里翻滚,吞噬着天地。
府里血流成河,在尸首遍布的庭中,一群黑衣刺客默然静立着,热风鼓得他们衣角猎猎。他们手里的剑刃上染满血污,鲜血犹如断线珠子般从锋刃边滚落。在他们之中,有个小孩儿被死死按着。几枚寒刃贴在他颈间,他却拼命挣动,嚎啕大嚷,尖利而凄惨地一声声叫唤。
那小孩儿虽披发烂衫,却看得出原本着华美衣饰的模样。他的手脚关节被卸了,手腕、手肘一片发紫通红,软软地垂着,兴许是痛得厉害了,他撕心裂肺地嚎哭着,眼里却十分干涩,没落下一滴眼泪。
金一提着带血的钩镰枪走过来,驻足于那孩童面前。
“这就是金府的小少爷、左楼主费尽心思也要寻到的人?”
他话里似带着蔑意,刺客们恭谨地垂头答道:“是,我等仔细察对过几番,应是他不错。”说着便一脚踢在那小孩儿脊梁上,冷冷地道,“喂,跪好了,这可是咱们候天楼的金部之首,金一大人。若是他有心有意,杀你个百来回可易如反掌。”
那小孩儿止住了嚎哭,似是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才将从手脚上传来的剧痛忍住。他抬起眼,蓬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对冷冽而青碧的眼,像荒原上逡巡的狼。
金一微怔。他蹲身下来,直视着那孩童的两眼。
胸口被哈茨路骑兵留下的狭长刀痕在隐隐作痛,仿佛化作烈焰,在透骨地灼烧。金一有强烈的预感,这是一匹尚未长成的幼狼。总有一日,他会长出强健的四肢、尖利的獠牙,仇恨的火种已然播散而下,他会撕裂群鬼们的咽喉,吞食他们的血肉。
“侯府的小公子…金乌,是罢?”
面庞焦黑的刺客问道。金乌惨白着一张脸,细细的汗珠从颊边滚落,怒火填胸地瞪着他,恨声道:
“…是你老子。”
话音刚落,蔼吉鬼便陡然出掌,一下便钳住了那小少爷的下颌!那只粗粝而厚实的大掌曾提过千万回剑,杀过不可计数之人。金乌只觉自己竟一丝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金一从衣中取出一只白瓷瓶,轻轻地晃了晃,用拇指将盖儿弹开,将瓶口凑到他口边。
辛辣而微凉的水液被灌进了口里。金一卸了他下颌,强逼着他咽了下去。金乌把那药液吞进肚中,不一会儿便觉头痛脑热,像有几百支钢针同时在脑袋上扎。他先前喘着气,把呻吟声皆咽进嘴里,可究竟是忍不住这稀奇疼痛,不由得一声叠一声地对刺客们唾骂。
有刺客在一旁嘻笑:“这小子不大听得管教,左楼主先前也吩咐过咱们一声,若是不听话,便折了他手脚,卸了他嘴巴,待入了楼中再慢慢教他规矩。”
蔼吉鬼微笑,失却了上唇的白齿微微一动,道:“不错,这时教他规矩,恐怕一眨眼便会忘了。”
刺客们见他手里翻来覆去地捏动白瓷瓶的细颈,皆心下了然。这是入楼时刺客皆会饮下的药,名儿叫“忘忧”,饮了后会将往事慢慢忘却。对他们而言,这倒是件好事,毕竟入了楼中的恶鬼大多往事不堪,留在心底也只是徒增凄然。只有楼主器重的人才会翻覆地吃这药,以表其对楼主的忠心。
那小少爷仍在不住地低吟。蔼吉鬼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开口发问:
“喂,小公子,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那小少爷艰难地眨了眨眼,不知怎地,眼前的光景像蒙了层水雾,火光妖冶而迷离地晃动。他仿佛被丢进了陀螺里,不知天地为何物地旋来转去。在眩晕间,他干裂的嘴唇微翕:
“我…”
脑袋火辣辣地发疼,他望向熊熊燃烧着的屋宇,看着海棠树的枝皮在焰苗中訇然迸裂,裂纹纵横于粗壮枝干之上。一切都那么熟悉,可到了口边却似突地失却了名姓,让他如鲠在喉,数度无话可言。
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他想不起来,头颅疼痛得厉害,头脑间云缭雾绕。方才饮下的辛辣又苦涩的水液仿佛化作一道藩篱,将他和过往远远地隔开。
“我是……”
蔼吉鬼对其余刺客哈哈笑道:“这药果真有效,这小子立时不记得自己爹娘名姓了。”刺客们也粗野尖利地大笑,往那小少爷身上又踢了几脚。
待笑得够了,金一忽而收声,沉冷地道:
“一切听候左楼主发落,带他去候天楼。”
渔阳,同乐寺。
秋风寒凉,黄叶萧萧。寺中用寮房改建的刑房近些日子来门户紧闭,不时发出一二声骇人响动,似是有人于其中含混痛呼、凄厉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