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怏怏地退出乐寿堂,来到玉澜堂,这是他每次请安之后的驻跸之处。颓然坐在专为皇帝而设的御座上,他觉得这庄严的摆设也实在是“摆设”了!变法之初,皇太后曾经传话给他:“让皇上放手去做,我不管他的事。”那句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算是一个许诺,而今天,连那句空话也被皇太后收回了,不算数了。现在维新变法尚不满百日,擢用军机四章京还不到十天,而皇太后早已宣布的九月天津阅兵之期却已经逼近了!一股不祥之兆从光绪皇帝的心头掠过,他意识到也许将有剧变发生……
心重如铅的皇帝提起笔来,给军机四章京之一的杨锐写下一封密诏: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大臣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陆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密诏由他的亲信太监悄悄地送出去了,光绪皇帝“紧急翘盼”地等待着回音。
与此同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在紧急行动,把北洋三军之一的聂士成手中的武毅军由芦台调到天津,驻扎在陈家沟一带,截断北京和小站之间的交通;调董福祥的甘军移驻北京长辛店,专供皇差弹压之用!京津一带车磷磷,马萧萧,箭在弦,刀出鞘,一触即发!
八月初六日凌晨,濛濛雾霭笼罩着千年古都,天子脚下的子民们还沉睡在梦中,紫禁城里却已经天翻地覆。迅雷不及掩耳,沸沸扬扬的戊戌变法在第一百零三天戛然而上……
天亮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北京城又一个喧嚣的早晨开始了。和往常一样,大街上奔跑着骡车、马车,拥挤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早点铺子生意兴隆,豆汁儿、焦圈儿、面茶、油炸鬼,热气腾腾,老百姓还不知道禁苑深宫里所发生的一切。
疲惫不堪的易君恕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快步走进胡同,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伸手拍响门钹。
门开了,杏枝一眼看见他,惊叫了一声:“啊,大少爷!您怎么这个样子?吓死我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身子一闪,跨进了大门,又赶快把门扇关上,把整个身体靠在上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杏枝一脸的惊骇,满眼的疑惑,“您上哪儿去了?这是打哪儿来?”
“别……别问我,老太太怎么样?”
“您好几天不见影儿,老太太和少奶奶都快急死了!”
“噢……”易君恕倏地挺起身子,“我去见老太太!”
杏枝赶紧闩好了门,抢在他前头朝里跑,一面喊着:“老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易君恕匆匆穿过垂花门,往上房快步走去。当他踏上上房廊下的台阶,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由安如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出来了,娘儿俩,一个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一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猛地看见易君恕回来了,骤然一惊,差点儿摔倒!
易君恕快步向前,扶住了老太太:“娘!”
“儿啊,”老太太深陷的眼睛饱含着惊恐和焦虑,“你……”
“君恕!”安如急切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好几天不回来,家里都快急死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扶着老太太,进了上房里屋。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没等喘过气来,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我看你这个样子,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快告诉娘!”
“娘,没出什么事儿,”易君恕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甭瞒我,娘的这双眼睛能看到你的心里去,”老太太眼望着儿子,把瘦骨嶙峋的手抚在儿子的胸膛上,“娘知道,你这心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事儿呢!”
让老太太给说中了。易君恕胸膛里,那颗心跳得疾如奔马,乱似鼓槌,那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说!”老太太在催促他,“甭管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对娘说!”
易君恕知道,要想瞒住娘是不成了。但是,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对娘说啊?不,不能说!要说,也只能说刚刚发生的事,反正很快就会传遍北京城,瞒也瞒不住。
“娘,刚才九门提督带着官兵,抄了南海会馆……”
“啊?”老太太吃了一惊!
侍立在一旁的安如和杏枝脸上“唰”地变了色儿!
“南海会馆……”老太太神色肃然,“那不是康有为住的地方吗?”
“是啊,”易君恕说,“那是康先生的住处。”
“康有为是天子近臣,官兵怎么会去抄他的家?一定是朝廷里出了大事!”老太太立即作出了判断,“康有为被抓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