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梅轩利哑然失笑,好似魔术师不期然遇到了一位同行,“迟先生何必把话说破?也许将来康有为对我们还会有用处的!”
“是,是,阁下看得很远!”迟孟桓连忙附和。
“嗯,你请坐。”梅轩利看他还站在那里,便指了指椅子说。
“谢谢,”迟孟桓在刚才的那把椅子上又坐了下来,他已经感到对方不再把他当作外人了,心里踏实多了,便接着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阁下,易君恕这个人毕竟不同于康有为,他不具备康有为那样的政治影响,也没有在海外和中国政府抗衡的能力,只不过是一个丧魂落魄的亡命徒而已。我以为,这个危险分子潜藏在香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首先,他的存在对香港的治安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会为这里的华人提供一个坏榜样:既然个人可以反对政府,老百姓可以谋杀国家元首,那么,还有什么坏事不可以做?我想,阁下一定对香港刁民的低劣素质深有体会,决不会允许什么人在这里从事政治活动,引导他们造反作乱!
梅轩利注意地听着,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迟孟桓继续说,“如果我们允许被中国通缉的逃犯滞留香港,还将给英国和中国的关系带来麻烦,有百害而无一利!康有为在香港的时候,广东方面就极为紧张,他们曾经采取种种方法,试图捕获、刺杀康有为,以消除隐患,这也是康有为不敢在香港久留而远走日本的一个原因。那么,易君恕潜逃香港,也迟早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注意,如果等到他们为此公开向港府提出交涉,岂不是太被动了吗?”
“嗯,”梅轩利沉思着说,“你的意思是……”
“阁下,依我之见,还是早一些采取主动为好,”迟孟桓眼看这位阎王已经被他说动,赶紧献出自己成竹在胸的计策,“阁下可以依照《维持治安法例》,以‘危害本殖民地治安和正常秩序’的罪名把他拘捕,然后移交中国当局,不但为香港避免了许多麻烦,而且对于改善英国和中国的关系也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这并不难做到,而且过去也有过先例可循,早在1865年,香港政府就曾经把逃亡到此的太平天国人士引渡给中国政府,”梅轩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有些犹豫,“不过,港府在1889年发布的第二十六号法例中又作了新的规定,今后中国政治犯不在引渡之列。这就有些麻烦,如果我们对这个易君恕采取引渡的办法,将和政府的法例有所冲突。不,迟先生,香港是一个法制社会,我们不能自相矛盾,损害了香港的形象!”
迟孟桓心里“咯噎”一声,本来顺理成章的事,不料梅轩利却中途又退回去了!哼,迟孟桓在心里说,什么“法制社会”,什么“香港形象”,还不都是骗人的把戏?你们英国佬在香港从来就是无法无天,连警察都执法犯法,你自己刚才还说“这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队的极大耻辱”哩,现在倒跟我咬文嚼字,援引起什么法例来了,真是可笑!……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在梅轩利面前漏出半句,只能在心里紧张地打主意,搜肠刮肚地为惩治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易君恕寻找法律依据……呃,迟孟桓突然想起了一条现成的法例和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如果不是在警察司的办公室里,他会兴奋得跳起来!
“请问阁下,”他这次聪明地避免了在警察司面前班门弄斧,而采用了虚心请教的方式,“我记得在1896年也就是前年4月,前任总督威廉·罗便臣爵士驱逐孙逸仙出境,所依据的是哪一条法例?”
“哦,是的……”梅轩利也想起了那件事,“孙逸仙阴谋推翻中国政府,与英国对华政策抵触,而巳危害香港的和平与治安,罗便臣爵士依据1882年第八号法例的规定,香港总督有权禁止任何非英国籍居民居住香港,并且在被驱逐出境后五年内不准前来香港……”
“阁下英明!”迟孟桓脸上绽开了笑容,“易君恕和孙逸仙同样都是利用香港从事反清活动,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办法虽然不如引渡来得痛快,但是只要能够把易君恕赶出香港,也就出了他胸中一口恶气!试想,那个走投无路的家伙一旦离港,时时都处于被朝廷追捕的危险之中,他的脑袋还保得了五年吗?
迟孟桓心里正在一厢情愿地畅想,梅轩利却说:“这个办法倒是可行的,不过,宣布驱逐出境的权力在总督,这件事我要向总督报告之后,才能决定。而且,对于易君恕这个人在香港的情况,还要进行必要的侦察、核实……”说着,他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铃。
办公室套间的门立即打开了,刚才带领迟孟桓进来的那位英警走了出来,立正站在梅轩利身旁,听候指示。
“你给华民政务司打个‘德律风’,查一查这个人的登记情况。”梅轩利指着桌上的那张布告上易君恕的名字,吩咐说。
“是!”那位英警“咔咔”向前迈了两步,拿起布告,一边默读着上面的文字,一边走向“德律风”。
“哦,不必了,”迟孟桓忙说,“易君恕来到香港之后,根本没有在华民政务司登记。”
那位英警站住了,奇怪地望着他。
“为什么?”梅轩利问,“港府早在1844年颁布的第十八号法例就明确规定,初到香港的华人必须在一日之内赴华民政务司署登记,华人家中来客也必须随时报告华民政务司署,这个人为什么可以不登记?”
“因为他没有住在华人区,而是……”迟孟桓说,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愤不平,“而是住在一位英国公民的家里……”
“谁?”
“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林若翰。”
“啊?!”梅轩利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林牧师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
“阁下,”迟孟桓目光炯炯地说,“据我所知,林牧师在今年夏天曾经在北京待了好几个月,和康有为等人过从甚密,积极支持他们的‘维新变法’,易君恕就是在那个时候和他交上了朋友,变法失败之后,他掩护这个逃犯到了香港,现在就住在他的半山别墅‘翰园’里!”
“噢,是这样?”梅轩利沉吟道,“问题就复杂了,林牧师是一位知名人士,对和他相关的人采取行动,需要特别慎重”阁下!“迟孟桓急了,惟恐此事耽搁下来,不了了之,”如果投鼠忌器,将留下后患啊!“
梅轩利紧锁眉毛,默默不语。良久,才说:“迟先生,我责任所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现在要求你的是,今天和我谈话的内容,要绝对保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是,阁下,”迟孟桓“唰”地一个立正,“我明白!”
五分钟之后,迟孟桓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中央警署的大门,和进门时的猥猥琐琐判若两人。今天到此造访,意义非比寻常,复仇的种子已经播下去,只待收获了。更为重要的是,迟某人既然和警察司阁下挂上了钩,以后还怕何事不成?
自从林若翰在“德律风”中和迟孟桓作了那一番不愉快的通话,两个多星期过去了,迟孟桓一直没有再打“德律风”来纠缠,老牧师渐渐放下心来。他猜想,既然那块地皮已经遭到严辞拒绝,迟孟桓便知难而退,不再觊觎他的爱女倚阑,对入教也就失去了兴趣,这更证明了他本来就没有坚定、纯洁的信仰,不配做一名基督徒。而翰园主人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扰乱圣餐仪式、被他逐出教堂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