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为和吕青决定去一趟赫尔维蒂亚。无论结果如何,作为父母,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吕青的父亲,吕青觉得没必要让老人担心。而且,这一段时间,他们也并没有通过电话,就没有必要为了这事专门通知老人家了。
就在任为出发之前,卢小雷从云球回来了。
卢小雷经过了严密的身体检查,没发现任何异常,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任为为了任明明忧心忡忡以外,所有人都很兴奋,甚至包括孙斐。在她看来,这个科学成就会毁了云球,但是无论怎么说,科学成就,就是科学成就。
卢小雷在云球的一天很顺利。在伙计早上来店里上工的时候,他告诉伙计,自己身体不适,今天不开门营业。伙计兴高采烈地回家了,而卢小雷就获得了自由的一天。
他尝试着给自己做饭,尝试着洗了衣服,尝试着打扫卫生,尝试着维修家具和整理花草,甚至尝试着干了干潘索斯擅长的裁缝活儿。他的裁缝水平当然差很多,但他还是成功地把两个袖子缝到了一件衣服上。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像是一件地方官员的官服,本来就快要做好了,就差把袖子缝上了。他完成了这个工作,他觉得自己干得不错。他还试穿了一下,在镜子面前好好欣赏了一番。镜子在黑石城并不常见,不过,潘索斯作为一个裁缝,家里恰好有镜子。那是一种云球上不常见的石板,表面非常光滑,不如地球上现在的玻璃镜子,却比地球上古代的铜镜要好很多。这东西很昂贵,只有富裕人家才能用得起。潘索斯家拥有这样一个和家中财富不相称的东西,完全是因为职业原因。左顾右盼之下,卢小雷觉得自己挺威风,或者说,潘索斯挺威风。如果做个黑石城的地方官员,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在长相和风度上没什么问题。
卢小雷自己认为,最大的收获是下午的时候,他和隔壁老王尔德的聊天。早上的时候,他和伙计说过几句话,那时他很紧张,觉得自己话说得结结巴巴。虽然伙计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而且因为今天不用干活儿显得很高兴,但他自己很不舒服,所以决定下午找人聊聊天,这是计划外的事情。他觉得很有必要,他必须体会一下和云球人聊天的感觉。以前,可都是只能观察和聆听云球人聊天,他想,参与和旁观应该还是很不同的。
老王尔德是个退休的地方官员,以前是提刑官身边的簿记,经历过不少案子。按地球人的说法,应该算是经验丰富的公共安全人员。如今退休在家,身体却还好,整天无所事事,就喜欢找人闲聊。卢小雷觉得,跟他聊聊,说不定也能学习一些东西。
他们足足聊了三四个小时。老王尔德兴致很高。而卢小雷在前半个小时主要致力于伪装自己,不要让老王尔德看出破绽。半个小时以后,随着老王尔德毫无察觉的兴致勃勃,以及自己越来越流利的发音,卢小雷逐渐变得越来越放松,话也越来越多。
卢小雷觉得收获很多。他发现,真的和云球人说话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的情感,远远比作为上帝的存在能够感受到的情感要多得多。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老王尔德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他并没有花过多少时间来观察他,如果不说是根本就没有观察过的话。的确,老王尔德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云球人,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引起地球人上帝们的注意。
退休之前,老王尔德和他的上司经手的案子,主要都是官员腐败案件。如今,大多数案件已经都是几十年前的旧案,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在卢小雷热情地追问下,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光辉岁月,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以往沉默寡言的年轻邻居,为何今天如此好奇。
经历了那么多人性的黑暗,不,应该说云球人性的黑暗,仍然保持着一颗孩童般快乐的心,脸上总是洋溢着满满的阳光,眼中时而透露出一点点的狡黠,让这个老人成为睿智老人的活的形象——那种卢小雷自小就充满想象而从未见到过的睿智老人。
卢小雷觉得,他爱云球人,他爱云球,他想给这里带来更多的阳光,他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他的爱不能让一切变得顺利。他学到了最大一点教训,那就是在云球中不能得意忘形。无论你多么自信,永远要保持警惕。不是对这个世界,而是对你自己。
因为他犯错了。
当老王尔德说,他和他的上司,因为一个押粮官是山地人而怀疑他贪污的时候,卢小雷笑着说:“就因为克雷丁大帝在和山地人的战争中被林奇给砍了吗?都一千年了,你们也太记仇了。”说着,他还伸出潘索斯结实的右臂,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做出一个麻溜砍人的动作。
老王尔德好像愣住了,说不出话。同时从表情来看,又显得非常激动。卢小雷被老王尔德的表情弄得手足无措。回放的影像证实,卢小雷的表现应该算是很自然。因为,老王尔德非常愤怒。他的眼睛本来就有些红,而那时,似乎鲜血都要滴出来了,确实很吓人。
卢小雷对大家说,他从没有观察到,萨波王国的民众,对克雷丁大帝的尊敬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从来没想到,他的一个轻佻的玩笑,会被理解成严重的大不敬。
进一步搜索得出的数据表明,这不能怪卢小雷。因为,并非所有萨波人都这么尊敬克雷丁大帝。其实,事实正好相反,绝大多数萨波人都对克雷丁大帝非常淡漠,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的事迹。不要说轻佻的玩笑,就算讲克雷丁大帝的黄色笑话,也完全不要紧。但是,有一个群体例外。这个群体就是,在克雷丁大帝和山地人最后的大战中,侥幸逃脱的幸存者的后裔。
这些幸存者只有十二个。他们都是经过了精心挑选的克雷丁大帝的贴身侍卫,个个武艺高强。他们绝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相反,他们是最勇敢的战士。他们之所以逃脱战场,没有在最后一刻战死,唯一的原因是,他们要救出克雷丁大帝的遗体并护送回国。为了他们心中这个最后的愿望,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从脱逃战场的三十六人,变成了最后的十二人。其中,八个死在一路上山地人的追杀中,十六个在回到祖国后,死在篡位的赫西国王手中。
赫西是克雷丁的侄子。他的父亲是克雷丁的哥哥,在生下他不久就因病离世。本来,作为国王的次子,克雷丁并没有王位的继承权。但在哥哥去世后,最终克雷丁继承了王位。
此后,赫西孤独地跟着母亲长大。公平地讲,克雷丁对他不错。小时候的他,和这个勇武的叔叔关系也很好。甚至,他一直都跟着叔叔学武,也成为了不错的武士。但他长大后,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他,本来,克雷丁的国王之位属于他父亲,然后,当然就应该属于他。他曾经对进谗者勃然大怒,也曾经对谗言不屑一顾。可是逐渐,怀疑和仇恨占据了上风。他的心中埋下的曾经无比弱小的黑暗种子,在经年累月的卑劣言辞的浇灌中,终于发芽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没有面对克雷丁的勇气。所以,任由黑暗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他也从未越雷池一步。以至于在宏宇公司的巨作《克雷丁的覆灭》中,因为故事讲到克雷丁大帝死亡就结束了,所以根本就没有提到过有赫西这么一个人。
但实际上,故事并没有结束。克雷丁死了,所以,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在三十六个勇士护卫着克雷丁大帝的遗躯赶回黑石城的时候,赫西已经在一帮佞臣的煽动和支持下,控制了黑石城。在二十八个勇士到达黑石城的时候,等待他们的不是悲哀的百姓,而是接收了必杀令的战士。最终,只有十二个人再次逃脱。这次,他们没能带出克雷丁大帝的遗躯,遗躯不知所终。
老王尔德是十二勇士其中一个的后裔。历史上,这十二个人隐姓埋名,却开枝散叶。现在,他们的后裔是一个有几千人规模的隐秘部族。这个部族,最高潮时曾经达到数万人的规模,曾经多次起义反抗。萨波王国的历代国王,对他们严加追缉、血腥屠杀,所以他们也曾经屡次濒临灭亡,不过,最终他们熬了过来。为了躲避追杀,他们逐渐融入了社会。但是,他们对萨波王室的深入骨髓的仇恨还在,他们对克雷丁大帝的融入血液的忠诚还在。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克族人。
对萨波的王族来说,克族人的存在,一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现任国王阿克曼,和他的父亲以及祖父——上两任国王,性情都比较温和,对克族人也都比较宽容,不像先辈们以彻底剿灭克族人为己任。在长期宽容的政策下,克族人的仇恨也终于慢慢淡化了,其行为在几十年里越来越平和。但是,他们的忠诚犹如昔日,依旧无法容忍别人对克雷丁大帝的任何轻视和侮辱。
自从赫西国王以来,克雷丁大帝的事迹在萨波帝国是一个禁忌,没有任何史料允许记载。所以,在普通百姓心中,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所有一切的辉煌,都只存在于克族人的心中。
老王尔德看了卢小雷很久,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终止了谈话,慢慢地站起身离开了。留下卢小雷一个人,坐在河边的一个柳树墩子上,茫然地不知所措。
“这是最大的发现。”卢小雷对陪着他的齐云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们要传播一种宗教,克族人不是最好的起点吗?”
“为什么呢?他们也这么说,但我不明白。在思想传播上,克族人有什么优势?”齐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