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空阴霾,似乎随时都会有一场倾盆的暴雨,整个世界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俞枫独自在校门口等了许久,等到所有的同学都离开了,父亲也没有来接他。
他只能在蒙蒙细雨中撑着小伞朝家的方向走,路上都是穿着雨衣行色匆匆的人,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回家,原来父亲送他上学的路有那么远。
回到家,家里的场景和往常一样,母亲在哭,但原本该过来将他带回屋写作业的父亲却夺门而去。
那是俞枫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背影。
母亲在父亲离开家之后喝下了一整瓶农药,俞枫虽然还小,但他记得父亲说那个东西是不能吃的。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俞枫来不及拿伞就冲出了家门,他要去叫人来救他的母亲。
这时,他在家门前的巷子口遇见了许久不见的曹定坤。曹定坤穿着雨靴,浑身湿透地站在巷口。俞枫飞快地向他跑去,即便他不喜欢这个叔叔,可这是离他最近,能最快去救他母亲的人。
但曹定坤并没有跟他去救人,他被曹定坤手里的灰毛巾捂住了口鼻,渐渐失去了意识。
在梦里他听到了地动山摇的爆炸声,黑色的烟尘和漂浮物笼罩了整个世界,火光将黑暗烧成了红色,他害怕极了,不停地奔跑,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
突然,眼前的红色消失了,四周只剩一片漆黑,黑到俞枫以为自己的眼睛已经瞎了。
他被困在一个狭窄又不透光的铁盒子里,只能在黑暗中哭喊,摸索。
当搜救队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困在里面整整48个小时,整个小镇都毁了,就像他梦中看到的那样,连亘的山体坍塌掩埋了半个小镇,江水涌上河岸,街道浸泡在泥水之中,黑烟蔽日,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的颗粒物,到处都是穿着防护服的人,他被裹进防辐射的睡袋中带出来,永远地离开了那片废墟一样的土地。
岐兰山孤儿院成了他唯一落脚的地方,由于恶性经历造成的心理创伤,性格孤僻的他并不受欢迎,院里别的孩子都叫他“小哑巴”,院长李兰英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给了俞枫很多的关怀和温柔,还时刻都惦记着要给俞枫找一户人家,希望他在健康的环境下能慢慢开朗起来。
1997年夏天,一个叫张宝艳的女人从李兰英手里领养了俞枫。
李兰英本以为俞枫会在一个归侨精英家庭中长大,但其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俞枫被张宝艳卖给了连云港的黑道一姐——南朝明珠夜总会的常盘。
八岁的俞枫在那座披着销金库外衣的犯罪泥沼里惶惶度日,常盘对这个自己用二十万买来的孩子有着刻骨铭心的恨,他将俞枫随手扔给了南朝明珠的大堂经理。
大堂经理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她让俞枫睡在员工更衣室的隔板间里,那里有一张简陋的钢丝床,他白天跟着大人们到处打扫卫生、端酒送茶,晚上就蜷缩在属于他的那块角落里。后来常盘开始安排他给各个包间的老板送酒,送烟,送一些奇怪的小袋子、小盒子,俞枫听说那些是毒品。
可毒品是什么?
这个答案俞枫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十岁后的俞枫已经有了一点小少年该有的雏形,清秀的外表和淡漠的性格吸引来了很多欲望低俗的人,常盘开始利用他向那些人销售毒品,也让他参与贩毒,时常会被发癫的瘾君子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伤口还没痊愈就会添上几处新伤口,很多次还险些被客人逼着吸毒。
他曾经五次试图逃离那个牢笼。
当然,他无一例外地被抓了回去,经受一次又一次地毒打和软禁。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从一个老女人的包间里逃出来,沿着连云港金融街一路飞奔,被常盘手底下的打手追了四条街,也就是在这个夜里,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那个警察——程瑞东。
……
【正文】
余霆依偎在他怀里,闭着眼喃喃地讲述着那些被岁月掩埋早已蒙尘的往事,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被云淡风轻地诉诸于口:“曹定源是我父亲的同学,他参加了我父母的婚礼,在婚礼当晚他强暴了我的母亲,后来……后来核爆案过后,他逃到了金三角,走之前他嘱咐常盘一定要找到我,常盘查到我在岐兰山,出二十万让张宝艳把我拐来……她是曹定源的情人,她恨我……”
内心常年紧紧缠绕的荆棘随着低柔的话语隐隐地舒展枝丫,言过之处,世界开始复苏,在被黎纵的体温煨烤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黑石河最初的模样,他看见青枫绿叶压满枝头沿途狂野生长,白雪滑落树梢玫瑰如血盛放,看见春风过处野花肆虐,看见归鸟夏蝉,烈日骄阳……
他曾经不明白父亲对母亲的憎恨,不明白母亲突如其来的憎恨,不明白常盘对他的憎恨,等到他长大,他也逐渐开始怨恨和憎恨,他恨曹定源,恨常盘,恨张宝艳,恨毒品,更恨自己。他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压根不存在,也许父亲和母亲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会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那个孩子会长成俞秋风和钟蔓的骄傲,钟蔓就不会受曹定源的威胁帮他藏毒,黑石河也不会遭受那一劫。
“母亲说得没错,我要是死掉就好了,”余霆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最终还是成不了一个好人,拼尽全力也没赢得谁的尊重,可能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