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赛尼亚·佐洛托娃,大学生,二十二岁
第一次是她妈妈单独来赴约的,她向我坦白:“喀秋莎[1]不想和我一起来。她还劝我说:‘妈妈,有谁真的需要我们?他们只是需要知道我们的感觉;听我们说些话,并不是需要我们本身,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些。’”她紧张不安,没聊多一会儿就起身想走:“我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回忆这些太痛苦了。”不过,她又开始说起来,我都没办法打断她。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沉默不语。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她。一方面我只能说:“不要激动,平静一下。”另一方面,我又很想让她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2004年2月6日,在莫斯科河畔线地铁上,“汽车制造厂”和“巴维列茨”两站之间发生恐怖事件[2]。地铁爆炸造成三十九人死亡,一百二十二人受伤入院。
我一次次在痛苦中徘徊,无法解脱。痛苦中包含了一切,有忧郁也有快乐。有时我相信。痛苦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梁,是隐藏的联系。但是另一次,我却在绝望中想,这是无可逾越的鸿沟。
经过两个小时的交谈,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几段话:
成为牺牲品——这是极大的侮辱,简直就是耻辱,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它毕竟发生了,面对面地发生了。我无时无刻不想流泪。我经常是一个人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哭。有一次,一个陌生男人对我说:“你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哭呢?”首先,美貌从没对我的生活有帮助;其次,我觉得这种漂亮的容颜是对我的一种背叛,与我的内心太不一致。
我们有两个女儿,喀秋莎和达莎。我们生活不富裕,但带她们去了很多博物馆和剧院,读了很多书。姑娘们小的时候,爸爸给她们讲了许多童话故事。我们想把她们从贫穷的生活里拯救出来,我以为艺术可以帮助我们,但是并没有……
在我们家附近,有一个独居的老女人,经常去教堂。有一天,她叫住我,我以为她很有同情心,但她竟对我恶狠狠地说:“想一想,为什么你和你的孩子们会这样子?”她凭什么……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想她会后悔这么说的,她会后悔的……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我没有背叛过任何人。我只堕过两次胎,这是我的两次罪孽,我知道……所以力所能及的时候,我经常帮助路边的乞丐,还在冬天给小鸟喂食……
第二次,她们一起来了——母亲和女儿。
母亲:
也许有人认为他们是英雄?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他们死的时候感觉自己很幸福,以为自己会上天堂。他们不怕死。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有:“已经安装了对涉嫌恐怖分子的照相探测仪。”他们老是说,我们就是目标,没有人向他们解释过,我女儿其实并不是目标,她有一个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母亲,还有个她爱得不得了的儿子。难道能够去杀一个被爱的人吗?在我看来这是加倍的罪行。你们可以去打仗,可以进山里去,在战场上开枪射击对方,但为什么对我开战?为什么对我女儿开战?他们杀死和平生活中的我们……(沉默)我都害怕自己,害怕自己的想法。
我有时候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又为这个想法而恐惧。
我以前很喜欢莫斯科地铁。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铁,就像博物馆一样!(沉默)爆炸发生后,我还看到人们怎样手拉手走进地铁。时间久了,恐惧感就减弱了……现在我不敢出门进城,否则血压会立即升高。车上会检查任何可疑的乘客,在工作中我们也只是在谈恐怖事件。主啊,我们这是怎么了?在站台上,我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她有一头黑头发,还有黑眼睛——不是俄罗斯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民族,车臣人?奥塞梯人?我站在那里,不时看看婴儿车,车里有孩子吗?里面是不是有别的东西?因为要和这女人进同一个车厢,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想:“不,还是让她先走,我坐下一班地铁吧。”这时一个男人走过来对我说:“为什么您总看着婴儿车?”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就是说,您也和我一样。”
……我看到一个身子缩成一团的可怜女孩,这就是我的喀秋莎。为什么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和我们在一起?不,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枕头上有血……“喀秋莎!我的喀秋莎!”她没有听见我叫她。她头上戴了一顶小帽子,不想让我看见,不想让我害怕。我的好女儿!她一直梦想成为一个儿科医生,但现在她听不到了,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而现在,她的小脸……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又黏又稠的东西蒙住了我,我的意识分解成了碎片。我挪不动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是他们把我拉出了房间。医生训斥我:“把你自己控制住了,否则我们就不让你来看她了。”我控制住了自己……又回到病房,她不看我,眼睛看着别处,好像不认识我。但是她流露出受伤动物的眼神,这眼神让我无法忍受,几乎不能活下去。现在,她总是把这种眼神藏起来,好像给自己披上保护层,但这一切都已经深深烙在她身体里。她总是留在那个没有我们的地方。
整个科室全都是这样的姑娘,就像在车厢里一样,她们都这样躺着……很多是大学生、中学生……我想,所有妈妈一定都出来了,所有母亲一定都和自己孩子在一起,我们这样的人有好几千。现在我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乎我的女儿,只有家人,只有我们家里人需要她。人们都在倾听……人们都在同情,但他们感觉不到疼!没有痛苦!
喀秋莎从医院回来后,没有任何感觉地躺在床上。达莎守在旁边,她请了假在家。她经常抚摸着我的头,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爸爸没有喊叫,也没有惊恐,他有心脏病。我们如同身处地狱。我又问:这是为了什么?我一辈子都期望着女儿们好好读书,希望她们相信,善良终将战胜邪恶。但生活和书上写的不同。从大海深处都能听到母亲的祈祷吗?不对!我是个叛徒,我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保护她们了,而她们还希望我能。如果我的爱能够保护到她们,她们就不会遭到任何苦难,不会遇到任何失望。
第一次手术,第二次手术……一共做了三次手术!喀秋莎的一只耳朵渐渐能听到声音了,手指也能活动了。我们生活在生与死之间,深知社会不公,又相信会有奇迹。虽然我是一名护士,但我对死亡了解得非常少。我多次看到过它,它经常从我身边经过。我要给人打点滴,听脉搏……每个人都认为医务人员比其他人对死亡领悟得更多,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医院有一个病理解剖专家,他已经退休了。有次他还问我:“什么是死亡?”(沉默)以前的生活已经变成空白,我现在只记得喀秋莎一个人,记得所有细节: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她勇敢,爱玩,从来不害怕大狗,她希望永远都是夏天。记得有一天她回家告诉我们,她考上了医学院,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没有送礼,没有找补习教师。但我们掏不出学费供她上医学院,我们这个家庭承受不起。我想起来就在恐怖袭击发生前的一两天,她拿来一张旧报纸读给我听,一旦在地铁里发生某种极端情况,必须这么做、那么做,到底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它是个安全须知。事件发生时,直到失去意识,喀秋莎都还记得那篇文章。那个早晨是这样,她拿出一双刚修好的靴子,穿上大衣后想穿上靴子,但怎么都穿不上。“妈妈,我可以穿你的靴子吗?”“拿去吧。”我们穿同样尺码的靴子。我这颗母亲的心居然什么暗示都没有给我,我本来是能够把她留在家里的……在此之前,我还梦见了几颗很亮的星星,是一个星座。但是我却没有警觉……这是我的错,我后悔死了……
……如果医院允许,我会彻夜待在医院,做所有人的妈妈。有人哭倒在楼梯上……有人需要拥抱,有人需要陪着坐坐。一个从彼尔姆来的女孩哭个不停,她的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另一个姑娘的一只脚被炸碎了……女孩子的脚是最珍贵的!自己孩子的脚是最宝贵的!我这样说,谁又能指责我?
恐怖袭击发生后的几天,报纸上写了很多,还有电视采访报道。喀秋莎看到她的照片被登出来,她把这份报纸扔掉了……
女儿:
……我不太记得了……我不要记住那些!我不要!(母亲拥抱她,安慰她)
……地底下的一切更加可怕。现在我总是随身携带一个手电筒,放在包里。
……我听不到哭泣或尖叫声。一片沉默。所有人躺成一堆……不,不是害怕……然后,他们开始蠕动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那里应该还有化学品,在燃烧。我还找到了自己的背包,里面有我的学习笔记和钱包……当时惊呆了……被震聋了,但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谢廖沙!谢廖沙!”谢廖沙没有回答……有几个人仍然坐在车里,已经不是活人的自然姿势了。还有一个男人就像蚯蚓一样挂在那儿,我害怕朝那边看。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救命啊!救命啊!”呼救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个人在前面,像梦游一般,缓慢地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后退。所有人都超过了我和他。
……两个女孩朝我跑过来,额头上黏着布片。不知怎的,我觉得冷得可怕。有人送来小凳子,我坐下来。我看到他们在向乘客索要皮带和领带,用来绑扎伤口止血。地铁站女值班员在电话上对着什么人大叫:“你们想要什么?这里的人们从隧道出来,都快死了,上到站台,快死了……”(沉默)您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们?我觉得很对不起我妈妈。(沉默)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淡忘了,继续看电视,听歌,出去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