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火种乘风飞过河南,一更楼及凉棚等相继着火,并由玄坛庙后烧至洪德大街、大基头。计被焚铺屋百余间。损失之重,为前所罕见。
说来就是这么巧,当晚罗氏一家正在洪德大街的亲戚家里饮宴。罗基是省城里的老板,所封的“利是”(红包)又大,得到了不少亲戚朋友的奉承,更得到了主人家非常热情的招待。当他举杯向新郎新娘祝福时,不知道自己的全部家当正因祝融光顾而在全部化为灰烬——民国时代广州城中的店铺,大都是“前铺后居”,即前间是做生意的铺面,后间是铺主人家的居室。如遭火灾,那就“一锅熟”,了无剩余。
饮宴将近到尾声时,从河北吹过来的火种已烧着了一更楼和凉棚,随即烧着了玄坛庙后的民居——当年河南的民居基本上全是砖木结构的平房,不少更是只用木料做成的小屋,全是易燃物品,一烧着就迅速蔓延,更加上风助火势,直向洪德大街烧来。街头巷尾即时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奔走呼号声:“火烛啦!快走啊!”
罗基为人比较机警,一听喊声很近,情知不妙,左手拉了妻子,右手拉着女儿便向门外冲——当时主人家与其他客人还在故作镇静,一出门就看到北面民房已是火光一片,火势正朝自己这面刮来,立即大叫一声:“快走!”向东面便奔。跑了一段路,出了火灾区,然后向北跑到珠江边,望河北源昌正街方向,火光早已映红了半边天。罗基整个心一下跳到喉咙顶:“快!快找渡船,快过海!”
当年的珠江南岸并没有固定的码头。(今天的堑口码头初建于1920年,海幢码头则初建于1950年,鳌洲码头也是在二十年代后才修建的。)河北、河南两岸人们的来往,就靠划艇摆渡。这一晚,北风刮得狂劲,江面上翻起了大浪——今天流经广州城的珠江江宽只有180米,当年却宽达几百米。今天珠江南岸的滨江路,是直到1957年才填滩筑路而成的——很多艇家为安全计,都把船停舶岸边。罗基一家人急忙沿着江岸走,问了一个艇家又一个艇家,请求他们把自己带过河北,但所有艇家没有谁愿冒这个险,有的还说:“老友,你不怕死我可怕喂鱼,现在过海,简直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气得罗基一家人只能翻白眼。一直到了半夜,大风渐息,一个年轻的艇家才愿意渡他们过海,但要收两个银元。罗基一咬牙:“两个银元就两个银元!要快!”
在火光下,翻滚着波浪的珠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小艇来到江中时,左倾右侧,江水直往船上打来,扑来,罗氏母女吓得“哇哇”大叫,死命紧抓住丈夫和父亲的手,吓得已脸无血色。罗基双手死抓住船舷,以固定自身,哆嗦着嘴唇在安慰:“没事,没事,不要慌,不要慌。”艇家则一边急速地划桨一边不断地高声怒喝:“坐稳!坐稳!不要左右乱动!不要左右乱动!”
小艇终于“劈波斩浪”,过了江流最急之处,才稍稍平稳了些;继续一路向北,终于到达彼岸。在江中那种吓得半死的惊恐心境还未过去,罗家三人就急急跳上岸来,直奔源昌正街,冲到灾场前,只见烈火仍然在烧,根本进不去,但三人心中都已明白:店铺完了,家居完了,所有财产已灰飞烟灭,一切都完了。罗妻只觉得心中一顶,悲叫一声:“老天啊!无阴功罗!……”双眼呆定,口中仍在喃喃,人往后便倒。
罗妻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在火灾场外的一个骑楼下的墙上,这时天已大亮,身旁蹲着大夫、女儿,还有金城。眼前的灾场火已熄灭,余烟未荆她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基,可有找到什么?”
罗基痛苦地摇摇头,打开一个布包:“这是我和阿城在砖瓦堆里挖出来的几个银元和一些铜钱,其余的,没有了。
你,你歇着吧。“双手抱着头,”不要多想了。“再说不下去。
永记没有了,所有的家当都已化为灰烬,罗家随即陷入了几乎一无所有的境地,只得暂时寄宿在一个远亲的家里。
金城再度失业,在小屋里呆了两天——又不敢去找筱韦,也不知到哪里去找。心情真是说不出的苦闷,便又回到城隍庙去摆棋档。庙里的熟人见他再度回来重操旧业,便七嘴八舌的问他这几个月到了哪儿发财,金城只是苦笑摇头,一言不发。
半个月后的黄昏,他沮丧地离开城隍庙——整天只赚了两个铜元——到街边吃了一碗云吞面当晚饭,然后回到小屋,打算读两篇古文,临两篇字帖后就上床睡觉,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同时听到有人叫:“城哥!”
金城一听,兴奋得大叫一声:“是筱韦!”飞扑去开门。
门一开,金城怔了一怔——尽管街灯昏暗,他看到过去脸圆圆的筱韦现在瘦了一圈。
“筱韦!进,进来坐!”
筱韦低下头:“不了,城哥,我们去江边吧。”
两人出了大街,再朝南走,一会便来到珠江边。这时天已黑尽,东方夜空升起一轮圆月(那天正好是农历十月十五)。月色下,宽阔的珠江平静地躺着,江水泛着片片鳞光,缓缓地向东流淌,像是一直流淌到天边——那时流经省城的珠江上还没有桥。江上的几叶扁舟,与南岸的小平房,一同闪烁着疏疏落落的点点灯光。
夜色凄迷——在两人的心中,是一种悲凉的凄迷。
筱韦一直没说话,金城感觉得到她心情的沉重,低声问:“筱韦,近来好吗?”
“城哥,我们明天回顺德了。”筱韦没答金城的话,但她沉重的语气等于已经答了。
“为什么不留在省城?”金城吃了一惊。他知道,筱韦这样一走,很可能以后大家就再见不到了。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有钱时,有不少人跟我们来往,跟爸爸拍肩头称兄道弟;现在没钱了,个个都避开我们……”“我没有避开你们!”金城一听,急起来,“我只是自惭形秽,不敢去找你!”顿了顿,“也不知到哪里去找你!”
“我知道。”筱韦害羞地低着头,过了一会,“你不避开我们,但你能帮得爸爸什么?”
“我……”金城一时语塞。
金城觉得很难过,筱韦觉得很心酸。一时间,两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好。
“寄人篱下,太难受了。”沉默了一会,筱韦终于道,“爸爸决定回乡下去。船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上午九点半的船……城哥,我也不想走……”“我现在去跟罗伯说!”金城一下冲动起来,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筱韦的手,“凭我一双手,有气有力,我们可以在省城过下去的!”
筱韦只觉浑身一颤,手抽了抽,然后就顺从地让他抓着,抬头看了看金城,声音抽咽起来:“城哥,我,我不想离开你,但是,但是……你现在不要去跟爸爸说,他现在心情很坏。我们现在住在表舅家里,当着亲戚的面,他会觉得很没面子,不会答应的。”又抬了抬头,“你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天字码头等着,到时跟爸爸说……我要回去了!我是偷偷走出来的……”说到这里,悲哭起来,“城哥,我,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一下甩开金城的手,往来路就跑。
“筱韦!……”金城大叫一声,他也已鼻头发酸,但他现在知道不能追上去拉筱韦,他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想知道筱韦一家现在住在哪儿,同时保护筱韦的安全,夜里省城治安不好。
筱韦不知金城在后面跟着,她小跑着回到城中,来到府学西街,走进一间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