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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也萧萧(第1页)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是金家历代祖宗对子弟们的要求,是要求便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约束,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想的是后代能“内圣外王”,“明体达用”,为国为家成就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能成为一批克己复礼的正统人物。但事实似乎与老祖宗的要求反其道而行,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到了金家舜字辈的弟兄之间,“内圣外王”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内不圣,外便不王,体不明,用则不达,不但争,而且党,争得脸红脖子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党得身陷囹圄,花样翻出,死去活来。兄弟七人中,尤以老二老三老四为甚,这三位爷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直闹得金家近半个世纪不得安生。及至他们各自成了家,搬出了金家旧宅,那战争也未停止。仗当然都不愿意在自家打,就像日本与俄国打仗把战场选在中国一样,稀里哗啦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自有人出来收拾烂摊子,赔偿损失,双方不过在别人的地盘上过了场战争瘾。三位兄长的战斗,一般在东城的老宅里进行。既是战争就必定动武,于是随着感情的激发,逮着什么摔什么,听说光是条案上二尺高的掸瓶就摔过七个,反正不是自己屋里的,摔起来得心应手,毫无顾忌。战神们借助那脆亮的粉碎声得以增加勇气,显示豪壮,获得快感,使战争气氛向更高层次发展。以至于只要老二老三老四中的任何两人同时在家里出现,母亲就叫我赶快收拾东西,连八仙桌底下的铜痰盂也要藏到卧室去,免得成为壮威的铜鼓。战神们所使的茶碗都是从东直门外土窑里趸来的粗瓷,屋后存了一筐,随时伺候,随时补充。曾经有一度,我和老七舜铨承担过茶碗的专买工作,半年时间里,我们俩三出东直门去顺福的窑上买碗。那时东直门的城楼还没有拆,每回从门洞里穿过我都要大喊几声,为的是听那回音儿,人在洞里无论喊什么,声音都显得特别亮。我跟老七坐着三轮出城,一进门洞我就冲着那高高的拱形砖顶喊:驴肉^肥呀!拱顶上就蹦出许多“驴肉肥呀”的合唱,老七就扯着我坐下,说留神把我闪下去,女孩儿,出门得斯文些,这不是在家里。登三轮的回过头来说,您这闺女挺开通,什么都不怵。舜铨说,她不是我闺女,是我妹妹,七妹妹。登三轮的不信,直摇脑袋,但是后来当他知道我们家有十四个孩子的时候,就直夸我的父母有福气,说我们祖上一定是积了阴德,这兴兴旺旺一大家子人不是一世两世能修来的。我想,登三轮的要是知道我和老七出城是为了买粗碗供那哥儿几个作不炸人的手榴弹用,一定不会再说我们的祖宗是积了阴德这样的话了。

几十年前,东直门外东坝河那儿还是荒郊野地,以大宅门的坟地居多。据说北部燕山自西而来,至此远远地回了一下头,平川行龙之地,回头必定聚气,内中必有真龙结穴,有神鬼不测之妙。我们家坟地在坝河以东一个叫太阳宫的地方,下了三轮得雇驴。东直门外路北永远聚集着许多小驴儿,有黑的,有灰的,晃着大脑袋傻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些驴是专供人出城踏青、上坟驮脚用的,我之所以一进城门洞便“驴肉肥呀”地吆喝,与这些驴不无关系。老七舜铨不会跟驴主侃价,往往人家说多少就给多少,驴主牵过哪头骑哪头。我则不然,我得挑驴,我爱骑小黑驴」I,就像在庙会上见到的那种耍“跑驴”的小媳妇骑的那种驴,白肚皮,白嘴唇,白眼圈儿,大眼睛,长耳朵,那样的驴有人气儿。挑好驴,驴主拿条花格褥子,往驴屁股上一搭,把我抱上去,看我坐稳了,一拍驴屁股,小驴儿自个儿乖乖地就走了。小驴儿通人性,不胡闹也不偷懒更不欺生,赶驴的有时跟着,有时不跟着,无论跟与不跟,小驴儿都低着头一声不吭走自己的道,决不会错。两头驴之外还得雇一头驮碗的驴,那头驴虽然闲着身子,也很自觉地跟着我们,一步不落,像个小伙计。驴给我的印象颇佳,我认为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畜牲。骑驴走出六七里地,路边上,有个冒烟的小土窑,那是我们家看坟的老刘侄子办的窑场。老刘的侄子叫顺福,不爱种地专爱烧碗。他烧的碗又笨又粗还不圆,烧碗的土是他的把兄弟由门头沟山里给运来的,从京西到京东,百十里地一通折腾,费人力又费财力,实在是赚不了几个钱。舜铨问顺福为什么不把窑搬到门头沟去,顺福说还是这儿好,窑址接着地脉,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雨不相薄,水火不相射,烧窑的讲这个。可是后来我听我们家老四舜镗说,顺福之所以要在死人堆里烧窑自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和一批掘坟的串通好了,那些人掘出的财宝不但他有份,连那骨头他也要,他把死人骨头研成粉,掺到土里去,烧成各式盆碗,名曰骨灰瓷。正因如此,那些盆碗摔起来便格外脆亮,非景德镇的薄胎细瓷能比,所以由顺福窑里出来的家伙,指不定哪件晚上会说话。老四的话使我对顺福做出的那些黑不黑、灰不灰的荼碗很有戒备,不敢轻易去触碰哪一个,生怕一伸手碰着哪个死鬼,让我帮它去打官司。舜铨见了就劝我别怕,说这都是老四舜镗故意编出来的,老四是受了京戏《乌盆记》的影响,分不清现实和戏了。《乌盆记》这出戏我看过,说的是一个书生让人杀了,那人把他烧成了乌盆,那盆就鸣冤叫屈,直上了包公的大堂。

其实顺福烧窑也是后来的事,再早他当过瞥察,当然是旧社会的警察,腰里别着枪,打着綁腿,挺神气。他的局子在东城,离我们家不远,老进出我们家。父亲不欢迎他,嫌他的打扮扎眼,母亲却喜欢他,说他憨厚老实。他就管我母亲叫表姑。父亲不髙兴了,说一个看坟的侄子,终归是下人,怎能跟金家攀亲。母亲就劝父亲不必那么较真儿,说有个穿警服的进出金家,也给金家拔壮了,三教九流都维着,不会有坏处。

顺福当警察那会儿,跟老二舜傅和老四舜镗关系很好。舜铸是个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很上劲的青年,也是个崇尚洋派儿的人,不似下边几个兄弟,老穿着长衫,走道低着头。他是要穿西服扎领带的,白衬衣每天换,还要用米汤浆,以达到今日的确良的效果。他能容忍顺福是因了顺福那支枪,顺福一来,他便要了那枪去,骑在房脊上瞄家雀儿。穿西服的金家二爷在髙房上舞弄手枪,四处比划,街坊四邻都害怕,怕那没准头的枪关照到自己,所以只要老二一上房,各院大人就悄默声儿地把孩子拢到山墙后头藏了,以防不测。

后来顺福的警察差事丢了,薪水没了,就回家烧碗了,以现在话说是受了开除公职的处分。究其原因,据说是受了别人所累,而且是属那种没吃着鱼还沾了一身腥的瞎掰,开除的处分于他实在是太冤枉了。每回跟老七去买碗我都为顺福那穷苦的生活而揪心。不大的土屋里除了一摞摞的大糙碗以外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一帮孩子,小猪崽一样缩在一堆破絮里面,见我和舜铨来了,越发往里钻得深,只露着几双眼睛怯怯地随着我们转,任人怎么喊也不出来,据说都是光屁溜儿,没穿裤子。顺大奶奶人虽穷但却胖,虚胖,老喘,脸肿得没了人形,见着我们就淌眼泪。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母亲的,那些衣裳穿在我母亲身上还是件衣裳,到了顺大奶奶身上却怎的都走了样儿,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了。我和舜铨说是去买碗,不如说是去送钱送东西,最让我看不惯的是顺福接受钱物时那份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卑微之相。他捧着那些东西,将金家的人一个个问遍,包括男猫黄儿和胖狗阿利,提及最多的是我的母亲……问三大大好,替我跟坠儿他妈给三大大请安,盼三大大硬硬朗朗的……这时,顺福巳不再管我的母亲叫什么表姑了,他很知道形势的变化。问遍的金家人中顺福惟独不提老二舜馎、老三舜錤和老四舜镗,那三位爷的不睦,似乎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临走,我必定要传达母亲的嘱咐,让顺福来家吃春饼。母亲别的饭做不了,惟有烙春饼那是无人能比的,烫面加香油恪成双合,配以甜面酱和葱丝儿,卷熟菜酱肘子、小肚、摊黄菜、炒黄花粉、炒菠菜、炝豆芽等等。只那豆芽讲究便很多,必须用桶菜第二层的“二菜”或盆泡的豆芽,其余掐头去尾的老豆芽是决不能上桌的。吃时将各式菜用双合饼卷成卷儿,吹喇机般,咬起来不散不流,才算会吃的。这饼是金家哥儿几个和顺福最爱吃的。每逢哥儿几个和顺福一聚齐,就得让我母亲烙春饼。听到我母亲请吃春饼的邀请,顺福一连声地答应着,被烟熏得烂红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说真难为三大大还记着他爱吃春饼的事儿。但实际上,烧碗的顺福是一次也没上金家来过的,更没吃过什么春饼,尽管我的母亲一次次邀请他。

回到家我常跟老四舜镗谈到去买碗的情景,老四说甭提东坝河那个顺福了,他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我不明白顺福怎么是黄鼠狼,又去问舜铨。舜铨说老四又进戏了,清末俞派名剧《金钱豹》里,红梅山前铁板桥下有只修炼千年的豹子,见到美佳人后魂魄乱飞,方寸大乱,立誓非她不娶,让军师去说媒。军师先期纳采时自我介绍是五百年前黄鼠狼,想必舜镗指的就是这个了。我说既然顺福是五百年前黄鼠狼,那么谁又是铁板桥下的金钱豹呢?舜铨笑而不答。

我以后稍稍长大了些,脑子里也装了些男女的事情,才知道与俞菊笙演的《金钱豹》不同的是我们家有三只金钱豹,老二老三老四,舜傅舜棋舜镗,这让一只黄鼠狼难以招架也是必然的了。只是让金钱豹们魂不守舍的美娇娘又是谁呢?

母亲说除了黄四咪还能有谁!

黄四咪,人我没见过,但她的照片我们家有不少,都是老二给照的。新派儿老二不但玩枪还玩照相机,也常照些莫名其妙的照片,让人难解其衷。在老二的镜头里,不惟有肥狗阿利巨大的臀,还有厨子老王脸上长着寸长黑毛的肉瘤,格调之低让人不敢恭维。于是在狗臀与肉瘤之中常有黄四咪的笑靥在闪亮。黄四咪是演文明戏的,从照片上看,弱眼黄波,风韵无限,是属于那种增之太长,减之太短的无可挑剔的美女,她与金家最初的相识当归结于警察顺福。当时顺福是个勤务兵顺带着包管东区九条胡同的治安,走街串巷跟谁都熟,那日鬼使神差地串到斜街黄四咪的住处,恰逢一帮戏子在排戏,便坐那儿看了半日,喝了四咪两碗花茶。四咪在那出戏里演的是韦皇后,举手投足便带了一股皇后气派,把个顺福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自此顺福无事常去斜街看排戏,渐渐地谁该说什么词,怎样动作都已烂熟于心,大有检场的资格了。由警察变为话剧戏迷这也不能不说是个进步,渐渐地顺福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儿起来,肚里也多了些韬略,长满疙瘩包的黑脸上也常抹些雪花膏之类,用母亲的话说是比初来时瞅着顺溜多了。顺福也窥出,那些演戏的红男绿女看似奇装异服实则都很穷。演太子那个小生,身上那套白布西装足足穿了半个月没见换样;女人的丝袜不少也跳了丝,悄悄用针缝了。这些人吃得也简单,俩大子儿买俩烧饼,熬一锅冬瓜汤,呼噜呼噜吃喝得也很香。久而久之,顺福对这些人竟同情热爱得不得了了,特别是那个常给他茶喝的黄四咪,排戏的时候只要朝他瞄一眼,他立即头脑发懵,腾云驾雾般地不知所措了。到金家来自然得将这感觉与跟他借枪的舜搏说,舜铸托顺福从中作伐结识黄四咪,那情景跟京戏里的金钱豹托黄鼠狼去作媒是一样的。戏里面金钱豹的四句定场诗非常有气势,“豹头环眼气轩昂,红梅山前自为王。洞中小妖千百对,轰轰烈烈镇山岗。”或许是受此影响,老二舜铸与黄四咪的相见也被安排得非常有气势,很有金钱豹带着千百对小妖下山岗的劲头。那天舜铸约了黄四咪去北海划船,身边特意带了老三老四和顺福当随从,以壮声势。老三扛着照相机,老巧背着暧水瓶,顺福则别着枪,一列人不伦不类地等在柳暗花明之中。一个小时以后,黄四咪才领着一位姓柳的女伴沿着绿荫款款走来。三位爷见了两个演文明戏的女明星,都如那“西朝王母驾回归,一见佳人魂魄飞”的金钱豹一样,笨拙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反倒显得黄、柳二位女士很轻松自在,她们在小船上悠哉悠哉地品着老四背着的冰镇酸梅汤,摆姿势任着老二左一张右一张地拍摄,又将纤纤玉指伸入碧波分开水流,真如那梅兰芳的《洛神》一般。“今日里众姐妹同戏川滨,众姐妹动无常若危若稳”,众姐妹兴致很高,她们一会儿去琼岛,一会儿去五龙亭,只苦了几位爷,抡着胳膊猛划,除了挣一身臭汗别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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