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游艺室里正在举行着每半月一回的病员文艺例会。^大部分观众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夹杂在穿蓝白条的直眼人中间,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着每一个人。
观众们忧郁地坐着,彼此没有交流,每个人似乎都有很多心事,都有着推不开的山一样沉重的大题目。场中间绿色地毯上频频变换的节目引不起“观众”的兴趣,演出得好与不好都与他们无关,多么卖力的演员,多么精彩的演出,在这里也不会获得掌声^每个观众都有他们自己的难以开启的独立世界,他们走不出自己设立的固若金汤的世界,否则他们不会到这里来。
一个年轻女孩子在为大家跳芭蕾,跳的是《胡桃夹子》里那段有名的双人舞,没有舞伴,女孩子就一个人跳,从她投入的神态和娴熟的动作里,从她一招一式的表达中,大家分明感到了那一半的存在,那一半在她的心里。女孩的目光清澈髙远,面孔圣洁动人,没有人怀疑她是个优秀的舞蹈演员,但是她身上那宽大的蓝白条的裤褂,又分明告诉人们,她是病人,是被治疗的对象。
主任医生顾明面无表情地坐在人群后面,冷冷地看着舞蹈者。他手中的笔在年轻舞蹈家的名字下面点了一下,却终没划出任何内容。倒是他旁边的年轻医生小安巳经在舞者的名字后头轻轻地描了一个娟秀的V。这意味着患者病情的痊愈,如果有三个公连续出现,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见院长看自己,小安说:“跳得真好,4床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了。”
顾明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舞蹈者。
舞蹈已近尾声,舞者快速的单腿旋转显出了她非凡的艺术功底,人众里传出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掌声来自医护人员。
小安又将那个V号重重地描了一回。
精巧又专业的谢幕之后,女孩子带着满脸的陶醉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脚上那双淡粉色的芭蕾鞋始终没有脱下。
小安看了一下院长的记录,女孩的下面是个粗重的X。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汉子被医护人员连推带拽拉到了场子中间,汉子也穿着蓝白的衣服,扣眼错着,光着一只脚。护士提着他的鞋追进来,弯下腰给他穿上,他像姑娘一样腼腆地笑着说:“我弄不成,真弄不成。”说着就往下走,又被护士挡了回去。他站在场中间,不安地挫着手说:“非得演吗?”护士长说非得演。汉子吟沉了半天说:“要不……我给大家唱段革命样板戏《平原作战》?我唱李胜。”见大家没有反应,又说:“要是你们不爱听,我就不唱了。”
顾明说:“老王,你唱,我爱听。”
老王就开始唱:
你听着一霹雳一声春雷响,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儿子赵勇刚!
战斗的足迹踏遍了太行山上,抗曰的声威震撼着铁路两旁。
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
鱼在水鸟在林自由来往,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赵勇刚!
这段二黄二六被病号老王唱得一塌糊涂,压根找不着调了。没有掌声,连医务人员也无动于衷,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对《平原作战》这出戏太生疏,不上四十岁的人对它没印象,他们不知道老王嘴里胡呜啦了些什么。
鼓掌的只有顾明一个人。
这出戏他熟,当年他在农场当知青时演过这出戏,他就是里面的赵勇刚。
老王向鼓掌的他抱了抱拳,不好意思地让护士领下去了。
顾明在老王的下头划了7。
小安一脸的不解。
下面的节目都是胡扯八扯的疯闹了。
下班,顾明骑车回家,一路上都在哼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翻来调去就这一句,再换不来别的词儿。直到走上楼梯,敲响自家的门,还在“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好像从这句词里拔不出来了。
顾明的爱人谢玉琴不到五十,病退在家,其实没什么病,不退就得下岗,下了岗以她这个年龄也谈不上什么再就业了,不如一下了断,就找了个腰肌劳损的由头退休了。
丈夫回来,老谢自然是笑脸相迎,茶是新沏的,饭是现成的,拖鞋早给预备到脚边。顾明刚换好衣服坐在饭桌前,尚未拿起筷子,家里新养的一只小猫黄黄儿便蹭地一下蹿上了他的膝头,扬着毛茸茸的脑袋冲他喵喵。
顾明的思路还在老王唱的《平原作战》里头转悠,就冲着那猫摇头晃脑地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
老谢说:“快吃吧,对着只猫唱什么唱?”
顾明说:“我们那个老王啊,他的病好了,今天他唱的就是这个。”
老谢没接有关神经病老王的话碴,却对顾明说:“今天街道开会说凡是结婚二十五年以上的夫妻,区妇联要给予表彰和奖励,给两条毛巾被。”
顾明说:“咱家不缺毛巾被。”
老谢说:“咱家可够了二十五年。”
顾明说:“区里这些老娘儿们也是,变着法儿的要表示她们的存在。”
老谢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也是一种荣誉,对门的老张,楼下的宋大妈,下午就把结婚证复印件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