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莲个儿矮,像个敦实的土丘。司务长低估了她的胖,给了一套正二号的军装。河莲勉强把自己装了进去,觉得憋得慌,大叫起来,说上衣的第二颗扣子压迫了心脏,喘不过气来。司务长只好给她去换副号衣服。
军衣的型号挺奇怪,号数愈大的尺寸愈小。比如正五号衣服,中学生都能穿,但要是正一号,就得一米八以上的个头才撑得起来。当然,这讲的是标准身材,要是你长得比较圆滚,就得穿副号军装。副号的意思,是长度同正号一样,宽窄要肥出许多。女孩子一般都很忌讳副号。你想啊,军装为了行军打仗的方便,本来就宽宽大大,再一“副”,就更没款没型了。但河莲是个敢想敢说的女孩,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眼睛,让自己的心肺受委屈。
正号军装是大路货,后勤部门保证供应。副号属于稀少品种,司务长颇费了一番心思,恨不能跟后勤部门说河莲胖得像个孕妇,才算领来一套副二号的衣服。
试穿之后,河莲大为满意。不仅她的心脏跳动正常,这套衣服还有许多妙不可言的好处。一般衣服都是军绿色,好像夏天的松树林,这种独特的颜色有一个雄赳赳的名字,叫作“国防绿”。河莲的副号却是安宁的黄绿色,好像秋风扫过的草原,温暖而朴素。普通的衣服都是平纹布,河莲的衣服却是“人字呢”的。虽说它不是真正的呢子,只是布的纹路互相交叉,好像一行行一排排细密的“人”字,故而得了这样一个考究的名字,但看起来要比平纹布挺括得多。最最重要的是,河莲的军装是四个兜的!
没有当过兵的人,不知道衣兜的重要性。它除了装东西之外,更是一个标志。战士服只在胸前有两个口袋,提升了干部,才能穿有四个口袋的上衣。口袋因此成了某种地位的象征。不过女兵喜欢四个兜的衣服,倒不是势利的缘故。因为胸高,随身又总有些小零碎儿,比如手绢、钢笔什么的要经常带着,若衣服下摆没有兜,只得都塞在胸前,鼓鼓囊囊,像藏了一窝鸽子,显得很不利落。
副号有这么多优越性,大家都去找司务长要求换军装。司务长火了,说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兵!婆婆妈妈的,谁要是不想干了,就向后转,回家去,爱穿什么穿什么!
话说到如此凶狠的份儿上,我们只好乖乖地穿正号衣服。河莲独自乐了没几天,发现人字呢也有弊病。洗衣的时候,刚把衣服泡在脸盆里,就有浑黄的汤沁出来。刚开始,河莲以为衣服格外脏,就拼命搓,搓得两个手掌像红萝卜一样。洗了几水之后,正号衣服还像葱叶一般绿,河莲的副号军衣已泛出菜心般的黄。
一天,果平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河莲,要是敌机轰炸,第一个阵亡的肯定是你!
我们大吃一惊,不知果平为何发此恶毒咒语。
果平说,你们想啊,我们都有绿色伪装,只有河莲的衣服像经了霜的野草,还不一下就被发现了?
河莲脑子快,立即反驳说,依我看,还不知谁第一个为国捐躯呢!没准儿正是你们这些国防绿。
所有穿正号军装的都不干了,定要河莲说个清楚。
河莲不慌不忙地说,要是春夏季节开仗,大地一片翠绿,自然你们的衣服是最好的保护色。可要是秋天呢?丰收在望,落叶满地,到处都是金黄,肯定是我的衣服伪装性更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承认河莲的话有几分道理,只好自我解嘲道,反正我们也不是敌人的参谋长,谁知道仗哪会儿打?要是春夏开战,河莲你就留在后方做饭。要是秋天开战,河莲你就一个人打冲锋。
河莲也不理我们,只是更起劲地洗军装,盆子里倒进一大堆洗衣粉,激起的泡沫,好像有一百只大螃蟹愤怒地吞云吐雾。她还专拣大太阳当头的日子,在外面晒衣服。这样,没用多长时间,副号不断褪色,最后简直变成白的了。
古代有句俗话叫: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关于“皂”到底是什么色,我们争论了好长时间,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认定是一种近乎月亮和蓝天混合在一起的颜色。关于“孝”,倒是没有什么争论的,就是医院里没有染上血的棉花颜色了。河莲在黎明的晨光里,背对着太阳走向我们的时候,白衣白裤,好像云彩剪裁做成的军装。
正号们充满嫉妒之心,果平甚至痛下决心,要在一年之内,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明年就可名正言顺地领人字呢副二号了。
看着果平像北京填鸭似的大吃特吃,小如提醒她,人字呢因为染料不过关,属淘汰产品,已经不生产了。河莲领的是库底子,谁知明年会怎样?若是你辛辛苦苦吃成相扑手模样,明年的副号已变成国防绿,你岂不白胖了一回?
果平这才放慢了胡吃海塞的速度。
我问河莲,你把衣服洗得这样白,是否准备冬天打仗的时候,一个人趴在雪地上,狙击敌人?你不要闹个人英雄主义,要知道,冬天的伪装并不难办,只要每个人披上一条白床单,任你火眼金睛也发现不了埋伏。
河莲说,你以为我是孤胆英雄?你不穿这衣服,不知它的毛病。特别不经脏,刚穿一两天,袖口就黑得像套了一圈猴皮筋,抹了机油似的,所以,我就老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