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苦的、辣的,嘴边却得亲切地笑着,难消受这样的自己,朋友懂,直替他在席上说话。而席上另一人也是懂的,只邀他酒,没要他多话,眼不正视地瞧他喝酒的涩,不觉得好笑,还猛把眉间锁了起来。
这人是朋友的好兄弟,和一块儿做工的大陆僱员结交认识来的,喊着一声大哥,他也跟着喊,也跟着尊敬及感谢。
大哥是大陆人,但不是做工的,做工的那一群受人欺负,大哥便会出面,人说大哥是大圈仔的头子,兇狠出了名。这样的人难逢难遇,没这朋友,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结识到一个……那这一辈子更干不了抢劫这档子事吧。
手枪和子弹就是从大哥那儿来的,箇中窍门也是大哥教的。「盗亦有道,你只是要财,别取人性命,朝腿上打,枪子鑽在骨子上,又疼又麻又酸,准没工夫理你!」
大哥说这话的时候神气地笑着,他心中油然生出鄙夷之气,没几秒,他自卑了起来。没得选?当下找不着答案,便得开始准备替自己辩驳再辩驳。
乾了一杯,啤酒沫子摇摇晃晃地自杯缘滑落,留了一道弯曲分岔的水痕,像极了玻璃窗上的一道道,望着望着,笑着的嘴又麻又酸,还疼着,在心里头。
为什么抢劫?醉了的脑袋里只有妻子病懨懨的脸孔,一定还有别的、使他辩驳不了的……
「没人会可怜谁,尤其我们这些穷人,自己的问题得自己解决,也别想会伤害谁,怎么样都得先顾自己好!」
大哥红亮亮的车尾灯逐渐溃散溶解于雨中,望了再望也望不见,馀朋友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绕在他耳边。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总是坏勾当,反正没害过人命,那些钱也不可能要谁拿一辈子做工去赔,不会害人的,反而你是救人命的,所以不要想太多!」
朋友话多了,他没回,只是在想朋友也是醉了?也是烦着?才这么浮动……浮动,眼前的景像、心中的感觉,全浮动着。
朋友点了菸,也递给他一支,帮他点了火。「车子偷来了,还是停在老地方,黑色的,跟我的厂牌一样,待会儿回屋子里再给你车号和钥匙,明天你出发,我就去说好的那地方等你。」
话是越说越小声,总是坏勾当……罪恶感就是这么来的吧,为什么,救人命的理由没能让心情好过些?
「这次我亲自送你去嘉义,我跟堂哥借了他的计程车,刚好他受伤,几天不能开工,我说带大陆同事去玩玩,付他租金,他就借了。我接应你比较安全,不然像上次那样……」
朋友没说下去,嘴唇发了抖,他不觉得自己会跟着颤抖起来,不过他明白自己是害怕的。
那是去年四月的行动,漏了不少馅儿,抢完钱一路的踪跡让警方追在后头,所幸他们最终逮错了人。提心吊胆过几天,妻子手术顺利,生命安稳下来,他才不那么害怕。
「我就说,一定要熟!第二次做得最漂亮,为什么?就是那次工地的工作做得久,在那地区待了半年,附近当然熟囉!才能溜得顺利嘛!还有,像我,次次偷车都选同一个地方,每天上下工鄀得经过,我就是熟,才知道那里没监视器!警察知道又怎么样,也抓不到我哪!」
得意了,朋友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他帮着扶,却被一把推开。
「我没醉啦……」身体摇着晃着还是靠向他了。
他笑笑,揽着朋友,眼中满满的雨,想起了妻子。
「晚点儿我坐夜车去嘉义……」
「不好吧,别去啦
,都计画好了……」
「明天中午就回来,下午才动手……」
「不要啦,见了嫂子会影响你的心情……」
一定会的,他明白,但,她已来到了心里,直衝衝地,如同这一场雨,没让点滴沾染,却否认不了受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