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觉后,很想去街上走一走。他计算过,他已经赚下二十多块钱,他想从主家那里预支十块,加上他原来带的十几块钱,到街上为自己买一身外衣……他的衣服烂得快不能见人了。
他从女主人那里拿了钱以后,又从一个工匠那里借了一顶破草帽。就一个人冒着朦朦春雨来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车溅着水急驶而过;远处,涨水的黄原河发出深沉的呜咽。
少平从阳沟泥泞的路上走出来后,先忍不住趴在黄原宾馆的大铁门上。向里面张望了一会——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
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在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大,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一定会有一种陌生感……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了!
少平走到市内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为自己细心地挑选了一身深蓝的卡衣服。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把这身玻璃纸包着的服装夹在胳膊窝里,然后又顺着街道闲逛了一会,就返身向阳沟那里走去;买衣服后,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街上瞎逛荡还不如回去再睡一觉!
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满窑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从被子旁把黄提包打开,将新买来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提包里那本《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记了从贾老师那里借来的那本书,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个识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讲道的文稿……
第十二章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安的烧砖窑就出了四窑砖。每窑七千块,四七两万八千块砖。除过运费、煤费和毛收入百分之十的税纳过以后,每块砖净得到二分五厘。算一算,一家伙就赚下七百来块钱!
目光远大的孙少安,政策一变,眼疾手快,立马见机行事,抢先开始发家致富了;黑烟大冒的烧砖窑多么让人眼红啊!
少安已经渐渐上升为双水村第一号瞩目人物,田福堂、金俊山等过去的“明星”在人们眼里多少有点逊色了。
现在,孙玉厚家尽管还是过去那院烂地方,但上门的人却显然增多了。村里有些借十来八块紧用钱的庄稼人,孙少安都慷慨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对于孙家来说,这不仅仅是给别人借钱,而是在修改他们自己的历史。是啊,几辈子都是他们向人家借钱,现在他们第一次给别人借钱了!但是,外人并不知晓,孙少安的事业在大繁荣的后面,充满了重重的困难。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分钱几乎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维持一个烧砖窑,起码得三四个好劳力。他们一家人既要种庄稼,又要侍候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把力气出到了极限。少平在家的时候,三个男劳力加上秀莲,还能勉强两头应付,少平一走,父亲一个人忙山里的活已经力不从心。因此少安夫妇办这个烧砖窑也到了纳命的光景。挖土、担水、和泥、打坯、装窑、烧火、出砖……每一样都是重苦活。两口子天不明忙到黑灯瞎火,常常累得饭也吃不下去;晚上睡在被窝里,连亲热一会的精力都没有——熬苦得梦中都在呻吟……
眼下,时今已经到了夏至,麦子面临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锄草;同时还得种回茬荞麦。这些活孙玉厚老汉一个人是再也忙不过来了!
烧砖窑只好停工。
对于赚钱赚得心正发热的少安夫妇来说,停止烧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没办法!少安要帮父亲去干山里的活。秀莲开始动气了。
自结婚以来,秀莲从不和少安吵架。即是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让着少安,丈夫说怎办就怎办。那些年,亲爱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撑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她心疼他,决不给他增添烦忙。可是现在,随着家庭生活的好转,又加上他们的事业开始红火起来,秀莲渐渐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她在这个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动地接受别人的领导,而不时地想发出她自己的声音。是呀,她给这个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创造了财富;她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远是个附庸人物!她首先对少平的出走大为不满。她对丈夫说:“我们要把这一家人背到什么年代呀?少平屁股一拍走了黄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这么多活,把咱两个都快累死了!别人看不见咱的死活。咱为什么给别人挣命呢?当初少平年龄小,咱受死受活没话说。现在二十大几的后生,丢下老小不管,图自己出去畅快!我们凭什么还要给这些人挣命?”
秀莲这样数落的时候,少安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里对少平出走黄原也不满意——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块攻击自己的弟弟?
秀莲见丈夫不言语,便有点得寸进尺了。她进一步发挥说:“咱们虽说赚了一点钱,可这是一笔糊涂帐!这钱是咱两个苦熬来的,但家里人人有份!这家是个无底洞,把咱们两个的骨头填进去,也填不了个底子!”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捎带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少?”
其实,这话才是秀莲要表达的最本质的意思。小两口单家独户过日子,这是秀莲几年来一直梦想的。过去她虽然这样想,但一眼看见不可能。当时她明白,要是她和少安另过日子,丢下那一群老小,光景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可现在这新政策一实行,起码吃饭再不用发愁,这使她分家的念头强烈地复发了。她想:对于老人来说,最主要的不是一口吃食吗?
而他们自己还年轻,活着不仅为了填饱肚子,还想过两天排排场场轻轻快快的日子啊!
“我已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心劲也没了!”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