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一通,江晓媛先有点后悔,这该跟人家说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挂断,对方已经接起来了,里面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冲着她喊:“喂,喂,找谁?”
江晓媛被问住了:“我那个……”
谁知她只说了三个字,对方就跟开了天眼一样,一嗓子打断她:“是小媛吧!哎呀!你说说你啊,去多久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你是要坑死你奶奶啊?”
江晓媛本来就有点耳鸣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既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敢胡说,只好带着浓重的鼻音,嗫嚅说:“这边遇到点事……”
女人敲锣打鼓似的问:“是找工作不容易吧?我说什么来着?早说让你等一阵子,等过年你三哥回来,让他带你出去,非不听……唉,我去给你叫你奶奶,等着啊。”
江晓媛应了一声,默默地听着电话那边的人逐渐走远,扯开嗓门叫着什么人,沉默地想:“状元家里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嘈杂的脚步声,有别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最后是一个老太太中气不足的声音,老人似乎一时找不到对着哪里说话,声音时近时远,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她以为自己会开不了口,谁知在回过神来以前,一声“奶奶”就已经顺口溜出去了。
老太太只听了一嗓子,就敏感地问:“你着凉了是不是?我怎么听着你说话声音不对呀。找不着工作就回来,回家,没事的,我还有力气呢,能帮你!”
江晓媛抽了口气,差点把方才未竟的嚎哭大业续上。
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忍住了眼泪,她的血脉相连、却素未平生的奶奶,成了这个时空中、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将她的委屈全盘接受下来的人。
毫无芥蒂的。
一通电话打完,江晓媛收了一箩筐的琐碎的叮嘱,她擦干净眼泪,想起自己五千多的债务,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的江晓媛没有再躺回床上,转身出了门,买了一盒白加黑,又花了几十块钱,从超市大卖场里买了一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黑羽绒服,披在她不伦不类的夏装外面,打造出了她另类诡异的过冬造型。
她还尚未遭到毒手的素描挨个收拢起来,拿起剪子梳子那套东西,披上战袍,扛起长枪,前往店里。
“我以后绝不干这个,”美发会所门口,战士江晓媛把鼻涕擦干净,心里想,“我这辈子最讨厌的职业就是理发师。”
第二讨厌的是网管。
由于感冒会传染,江晓媛这一天被陈方舟勒令不能接触顾客,将她打发到后台负责一些登记整理工作,这天正值工作日,白天店里客人不多。
陈方舟送走了一个客人之后,想起了江晓媛,感觉她一个小姑娘身在异地他乡,还病病歪歪的,有点可怜,就在爆米花机上打了一罐爆米花,带过去给她。
拐进后台,陈方舟看见江晓媛正趴在桌子上,可能是感冒眼睛难受,她的脸离桌面有点近,像是要一个猛子扎进去。
她一只手拿着一块卫生纸,另一只手在纸面上画着什么,连陈方舟走近都没发觉。
存在感不高的陈老板端着一盒泛着劣质奶味的爆米花,伸着脖子围观了片刻,只见她正在一张废弃的打印纸后面画一系列的连环画——她凭空想象了一颗脑袋,还加了五官,然后一步一步地把理发师的每一个步骤画了下来,最后给画中人整理出了一个全新的发型。
陈方舟觉得眼熟,仔细一想,发现这过程是他昨天动手剪的一个头发,江晓媛居然把每一个步骤都记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全情投入的江晓媛一眼,悄无声息地把爆米花放下,转身走了。
江晓媛靠着五千的外债和奶奶一个电话撑过了病病歪歪的岁月,挨过了开头那几天,她开始有点习惯了,早起晚睡也变得没那么艰难了,不过还是很憎恨洗剪吹这个工作。
一边憎恨抵触,一边拼命用功,江晓媛把“菜谱”背得差不多了。她终于忍不住动手,把藏在房间里的那颗塑料模特的头发给剪了。
然后江晓媛发现了一个悲惨的事实——真正上手与照着图鉴背书完全是两码事,她的脑子根本指挥不了手。
江晓媛小时候爱娃娃,什么大众的芭比、可以拆卸配件的bjd,动画片手办、木偶片大偶……甚至作为艺术品收藏的陶瓷娃,她全都收藏过,她会动手给娃打理头发、甚至会缝两件简单的娃娃衣服——之前,江晓媛一直把理发师的实操当成摆弄娃娃,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第一,人头太大,发量太多。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真人都长得太丑了。
忽闪着大眼睛的娃娃套个阴阳头都好看,可真实的人类留海修得稍微歪一点短一点,都能丑哭一条街,要知道“自然的错落有致”和“狗啃的里出外进”之间,也只有微妙的一线之隔。
江晓媛新手上阵,手哆嗦眼瘸,她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后一屁股坐在床上,与塑料模特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对方无声的控诉——倘若塑料模特也有四肢五官,此时想必已经叫嚷着大巴掌糊上来了。
“完了,”江晓媛想,“还有不到十天,不可能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