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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的日子终于来临,玉菡心中真有千般不舍,抱紧身穿长行衣的致庸久久不肯撒手。致庸只好反复哄道:“太太放心,乔致庸离了祁县,一不喝酒,二不听戏,三不去那种太太最不愿我去的地方,我就直奔包头复字号,把那儿的事摆平了,骑上快马,谁也不管,一溜烟就跑回来见太太,行不?”玉菡含泪带笑,仰脸看着他,娇嗔道:“二爷,谁一定要你这样?人家,人家只是舍不得你……”致庸心中不禁感慨,于是又对她一阵好哄,这份耐心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甚至在那么一瞬问,他似乎真的对怀里的女人恋恋不舍起来。
乔家祠堂内,曹氏等早已经守候多时,祠堂外则站着曹掌柜、茂才及一帮随行的伙计,铁信石与长栓正在不远处装着银车。致庸迈进祠堂,在祖宗牌位前站立,上香,叩头,祭拜如仪,供桌上新添的乔致广的供牌格外显眼,致庸一阵感伤,忍不住眼睛又湿润起来。
致庸站起,曹氏端过一碗酒,祠堂内包括玉菡、景泰以及其他家人,也都纷纷跪下。曹氏将酒举过头顶道:“二弟,愿你此去包头,解了复字号之围,稳住乔家的根基,祖宗和你大哥一定会保佑你马到成功,凯旋而归!”致庸双膝跪下,接过酒一饮而尽。一行人马就准备上路了。曹氏、玉菡一直送到乔家大院外,恋恋不舍。致庸与玉菡握了一下手便上马,急忙把头调开,玉菡也顾不得旁边还有人,轻声道:“你走了,我的心也就被你带走了!”致庸心中动了一下。玉菡泪花闪闪,又回头招呼明珠抱过一个衣包,接着走了几步,来到银车旁对铁信石道:“你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个亲人,这里有些衣服,还有一双鞋,是我让明珠帮你准备的,不知道合不合身。”铁信石接过衣包,单膝一跪低声道:“谢太太,谢明珠姐姐费心!”说着他站起,将衣包系在身上,眼神颇为复杂。
张妈不知为何一直在抹眼泪。犹豫了半天,终于向前几步跪在致庸马前,双手奉上一个小包裹。致庸心中大是讶异,赶紧下马,搀起张妈。曹氏叹口气,解释道:“这里面是一些香火纸钱。张妈想求你路过西口乱石岗坟堆的时候,替她祭拜一下她的男人和一个弟弟,当年也是走西口,可一去就没再回来……”曹氏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张妈更是老泪纵横。致庸赶紧接过包裹,连连点头,满口应承。张妈是千恩万谢,在场的人都感慨起来。
致庸一行一路无事,只是经过太原府外,他又望见了曾和雪瑛在一起明誓的那座小小财神庙,心中突然如开裂般剧痛起来。他使劲地咬咬牙,可丝毫没用,眼泪瞬间还是涌了出来,只得赶紧两腿一夹,让马儿快跑起来。长栓也看到了那座破财神庙,叹口气,刚想纵马追上去,却被一旁的茂才拦住,示意此刻让致庸单独呆一会。
致庸纵马跑了老远,最后终于停下了,两眼湿润。他以为前段时间如刀架在脖子上一般的凶险与紧张,可化解他的相思,可是没用,思念的痛楚常常会在他猝不及防时凶猛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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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因是初次出门,曹掌柜丝毫不敢大意,让他带去的尽是常走这条道的老练伙计,而打尖的地方也都是三星镖局事先约好的,多有人暗中照应,所以致庸一行算是平安迅捷地到了雁门关下的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在雁门关下很是有名,墙都是石头砌的,前院墙高丈二,后院墙高丈八,还有专门的银车停放处,一般客商和押银车的镖局多在此打尖停留。致庸一行来到时,但见商队进进出出,十分拥挤热闹。小二引他们进了店,可坐了半天,也不见人过来招呼。长栓性急,一拍桌子吆喝道:“来人!掌柜的出来,没看见大爷在这儿等了好久吗?”他这一吆喝,只见一个半大孩子从里头跑出来,手在衣襟上胡乱擦着,一哈腰道:“客官别急,掌柜的正忙着呢。不就是吃饭吗?”致庸定睛看去,这孩子岁数不大,一双眼睛却极有灵气。长栓没好气道:“谁说吃饭不急啊,饿你试试看?”这小孩仍旧笑:“我饿过,不急,不急,今天店里人多,掌柜的忙着接待,诸位爷需要些什么?”致庸笑着逗他道:“小子,你的样子大概连个正经小二都不是吧,要是我猜得不错,你倒像是店里烧火的!”众人看着小孩脸上的灰,忍不住笑起来。这小孩有点窘,却不畏惧,反而上下打量起致庸,也笑道:“烧火的就烧火的,烧火的怎么着?你们又是哪一路的神仙啊?”茂才也被他逗乐了,笑着说:“小子,让你开开眼!这位是祁县乔家的大东家,赶快把你们掌柜叫出来!”这小孩吐吐舌头,嬉笑道:“这么年轻?倒看不出,就你也能打败刘黑七?”众人闻言一惊,不知道消息传得这样快。看这小孩说得有趣,忍不住又笑起来。“你还不快去?”长栓一边喝道,一边作势要踢他。小孩很配合地作势躲了躲,接着一溜烟跑了,惹得大伙又是一阵笑。
店掌柜很快就亲自来了,一迭声道:“乔东家,初次见面,失敬,失敬!”他一边客套看,一边很快就安排了饭菜,又引致庸看客房。致庸等人里外警觉地看了一遍,颇觉满意。店掌柜要告退,致庸忍不住笑问道:“哎,刚才那小孩子叫什么呀?”店掌柜眼里露出一丝疼爱,笑着叹气道:“他叫高瑞,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这孩子从河南跟着爹妈出来逃难,路上爹妈饿死了,他只剩一口气,我看着可怜,就领回来灌了点热汤,又活了,留下来让他烧个火,当个小猫小狗养着,不管怎么说,总是一条命,算是我积德吧。哎,刚才没得罪你们吧?”“哪里,我看这小子挺机灵的,又不怕人,很是有趣呢!”致庸笑着说。店掌柜拱拱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是啊,这孩子有人缘,说起来还识不少字呢,在我这也怪可惜的……”
半夜,众人皆沉沉大睡,致庸轻轻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后院大车棚内,一溜银车环状停在里面,马在槽上吃草。铁信石端坐一旁,执刀在手,正在假寐,面前是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听见脚步声响,铁信石立刻拔刀在手,厉声问:“谁?”致庸赶紧应了一声。铁信石插刀在鞘,沉声道:“东家,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致庸看看他,和气道:“你呢?这店有人守夜,应该出不了事的,你进屋去睡吧。”铁信石摇摇头道:“我没事,我这么坐着也能睡。”致庸默默地点头,将身上皮袄脱下道:“这个给你,还是要睡一会儿,明天还要赶路呢。”铁信石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皮袄,低声称谢。
致庸刚要进屋,突然听到一阵琅琅读书声,心中不禁好奇。循声而去,只见一问灶屋内,那叫高瑞的小孩正撅着腚往大灶膛里塞一块木柴;塞好后又回头拿过一本书,对着火光摇头晃脑地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致庸想了想,咳嗽一声,迈步进门。高瑞一扭头,咧嘴笑道:“乔东家,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致庸笑道:“刚才是你在读书?”高瑞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一直在用心烧火,没有念书,念书多耽误干活。”致庸一乐,走过去将书从柴堆中抽出。高瑞故作吃惊道:“哎真是的,谁把书藏在这儿,我一点都不知道!”致庸不做声,把书塞到自己怀里,转身就走。高瑞赶紧拦住他。致庸回头笑道:“这书又不是你的,我干吗不能拿走!”高瑞嘻嘻笑道:“乔东家,这书其实是我的。”“我不信!你一个烧火的孩子,还会念《论语》?”致庸还是装作要走。高瑞仍旧嘻嘻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甘罗十二为上卿,刘晏七岁就进了唐明皇的翰林院……呵呵!”致庸一听,颇有点刮目相看,笑着考他道:“那我问你,孔门弟子七十二,其中有谁做官不成,做了商人?”高瑞张嘴就来:“我当然知道,他叫端木赐,又名子赣。最早在卫国做官,人家不让他做了,他便回去在曹国和鲁国经商,孔门七十二贤人,惟端木赐最富。”致庸心中已喜欢上他,哼一声转身离去。高瑞也不言语,笑嘻嘻地看他走。致庸就要出门,猛又回头道:“高瑞,你小子不长进,在这里混啥,跟我去经商得了。”高瑞挠挠头,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跟你干?我倒是愿意去,可是我们掌柜的那儿怎么办?”致庸回身拍拍他道:“那就看你自个儿了!愿意跟我走,你就有办法;不愿意走,你就没办法!”高瑞眼珠又一转道:“乔东家,明白了!不过我再想想!”致庸点点头,把书还给他,喜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高瑞又要开口,致庸将灯吹灭,悄声道:“呆在这儿别动!房顶上有人!”高瑞趴在地上还没有回过神,只见致庸已经一闪身出了灶房。
此时客店后院大棚里,已经乒乒乓乓打了起来。银车上的一只银箱被撬开,露出大块石头。致庸赶紧回房喊人,并操起家伙,赶到后院助铁信石一臂之力。铁信石与众匪激战正酣,悦来客栈的护院也闻声赶来助战。铁信石当下腾出手来,发一镖正中一个黑衣蒙面劫匪的胳膊,那劫匪惨叫一声,旁边两个同伙赶紧扶住他,其中一个不觉喊出:“少寨主,怎么了?”一堵矮墙后面,高瑞露出半个脸,高兴地喊道:“好!”同时趴在那里看的茂才,一把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这时候众匪见势不妙,一起护住负伤的劫匪,边打边撤,退往前院并撞开大门。致庸、铁信石紧追不舍,却见一个强悍的劫匪奋勇挡住他们,掩护负伤的同伙逃出院门。致庸一把拦住,大声道:“恶贼留步!”众匪头也不回,一路奔去。致庸哈哈大笑激将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既然敢到悦来客栈打劫,为何姓名也不敢留下?”那中镖的劫匪猛一回头,旁边一匪拉住他道:“少寨主,不理他,快走!”致庸见状诈喊道:“我知道了,你是刘黑七的儿子!”那受伤劫匪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纱,狠声道:“乔致庸,既然你猜到了,老子也就不瞒你了!你爹爹我就是刘小宝!今日先把人头留在你脖子上,改日再取,你可小心了。”说完,他们转身离去。致庸笑笑,拦住众人不再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