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我是说,在大战时……火车还在奥灵顿停车呢,比尔在车站雇了一辆车,把儿子迪姆的尸体从火车上运到外面的灵车上。比尔站在灵车边,脸色铁青,没有流泪。他把儿子的尸体送到了殡仪馆,两天后埋在了悦目墓地。噢,路易斯,我忘了跟你说,比尔的太太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就死了,到迪姆死时,她已去世10年了。这跟后来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要是他们还有个孩子,比尔会好过些。你说是吗?还有个孩子会让比尔觉得还有别人也在痛苦,他就能好受些。我想是这样的,你就比他幸运——你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我是说,你还有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她们都还好好活着呢。按比尔从部队接到的信上说,迪姆是在冲锋时倒在机关枪子弹下的。他在1943年7月15日死于罗马,死后得到了银星奖章。20日尸体被运回家乡,22日下葬的。但是下葬后的四五天后,路德楼镇的邮递员玛基说在路上又看到了迪姆,她吓得差点没把车开到路边去。你能理解为什么。她回到邮局,把邮包和没送发完的邮件向乔治的办公桌上一扔,告诉乔治她要回家,回家上床好好安静一下。
“乔治问:‘玛基,你生病了吗?你脸色苍白啊。’
“玛基说:‘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不过我不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布莱恩,或是我妈妈,或任何人。等我死了去了天堂要是耶稣让我告诉他的话,也许我会告诉他。但我不相信。’然后她就走了。
“大家都知道迪姆已经死了,前一周班格市的《每日新闻》报和《美国人》报上都登了他的照片和事迹。镇里一半的人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但是玛基却在这儿又看见了他,看见他在路上走着,踉跄地走着。这事是她20年后告诉乔治的,那时她快死了,乔治跟我说她好像想把她见到的一切告诉什么人,乔治说好像这事在玛基的头脑里一直吞噬着她似的。
“玛基说,她看到达姆脸色苍白,穿着一条旧裤子和一件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衫,但那天温度很高,就是在阴凉的地方也一定有华氏90度了。玛基说迪姆的头发直立着,眼睛像面包围上的葡萄干。她说,乔治,我那天见到了一个幽灵,就是它吓坏我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见到这种东西,但它就在那儿。
“噢,事情传得很快。其他人也看到了迪姆。有位斯特拉顿小姐,我们叫她小姐,因为没人知道她是单身一人,还是离了婚,还是守了寡什么的。她在路边有一个两间的房子,她有许多爵士乐唱片,有时她就举办一个小舞会,要是有点钱就可以那么做。她是在自己家的门廊里见到迪姆的,她说达姆走到路边停下来了。她说迪姆就站在那儿,两手悬在身体两侧,头向前倾着,就像一个拳击手一样。她说她站在门廊里,吓得心怦怦乱跳,人都动不了了。她说后来迪姆转过身,就像个醉汉转身一样,一只腿伸出去后,另一只脚才转,差点摔倒。她说迪姆直视着她,她手上一点劲都没有了,手里拿的篮子掉在地上,篮子里洗好的衣服又弄脏了。路易斯,她说他的眼睛看上去死气沉沉模糊不清像两块鹅卵石。但是迪姆看见她了……他咧开嘴巴……她说迪姆跟她说话了,问她还有那些唱片吗,因为他想参加她的舞会,也许就在那天晚上也行。斯特拉顿小姐赶快走回屋里了,她几乎一周没敢再出门,不过一周后事情已经结束了。许多人都见过迪姆,他们中有些现在已经死了……不过还有几个老家伙比如我还活着,如果你问对了的话,他们也会给你讲这事的。我们看见他在公路上来回走动。在离他爸爸住的一英里以东的地方,整天来来回回的,大家也都知道,他还整夜地来回走动,总是脸色苍白,头发像箭一般直立着,衬衫也不系好,脸上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
乍得停下来点了支烟,抖灭火柴,通过飘浮的蓝色烟雾看着路易斯,虽然故事听起来——当然,这几乎太不平常了,但乍得的眼睛里没一点说谎的神色。他接着说:“你知道,人们在电影和小说里描述过海地的僵尸。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些东西。在电影里这些僵尸蹒跚而行,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行动又慢又蠢。迪姆就像这种样子,路易斯,他就像电影里的僵尸,但他不是。还有些别的事,他的眼神里面有种隐藏着的东西,有时你能看出来,但有时又看不出。路易斯,他眼神里有种隐藏的东西,我认为我不想把它称做思考,我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东西。像他告诉斯特拉顿小姐他想参加她的舞会一样,路易斯,迪姆身上有种怪东西,像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似的。你看着他会想:‘要是他摸我一下的话,我准会大声尖叫起来的。’就这种感觉。
“迪姆就这样白天黑夜地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家……噢,一定是7月23日左右,看到家里有乔治。本森和阿兰三个人在我家里后面的门廊里坐着喝冰镇的茶呢。诺尔玛也坐在那儿,但一句话也没说。乔治正用手按摩着他那断了半截的右腿,那是在铁路上工作时断的。他对我说:‘这事有些过分了,邮局的一个女邮递员不愿意在那条公路上送邮件了,这是一件事。另外也开始引起政府的骚乱了。’
“我问他:‘你说引起政府骚乱是什么意思?’
“本森说国防部给他打了个电话,一个叫金斯曼的陆军上尉说有四五个人写匿名信给他们,反映这件稀奇古怪的事。金斯曼对此事有些担心,因为要是一个人写一封信的话他们会认为是在开玩笑,一笑了之;要是一个人写了一系列的信来反映的话,他们会通知州警察局,告诉他们可能有个精神变态的人对比尔家深恶痛绝。但这些信是不同的人写的,可以从信的笔迹上看出来。这些人都在反映一件古怪的事:要是迪姆死了的话,现在又怎么可能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呢,就像一具活尸一样。
“这个金斯曼说要是此事不能平息的话,他就派人或亲自来查看,他们想知道迪姆是否真的死了,或是开小差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不希望他们的部队记录乱七八糟的,也想弄清楚若棺材里埋的不是迪姆,那又是谁。
“噢,路易斯,你可以想象出这事有多乱,我们坐在那儿边喝茶边谈论这事,几乎用了一个小时。诺尔玛问我们想吃些三明治不,但没人想吃。我们最后决定一起去比尔家。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天,即使我活了160岁也忘不了,那天天气非常热,太阳隐在云彩后就要下山了。我们谁也不想去比尔家,但我们必须去,诺尔玛早就知道这一点,她找了个借口把我叫到屋里说;‘你别让他们犹豫不决再往后拖这事了。乍得,你们得去解决一下这事。这事太让人讨厌了。’”
乍得平静地打量着路易斯,接着说:“路易斯,她就是这么说的,用她的话说,这事令人讨厌。她还小声对我说:‘乍得,要是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你就快跑。别管别人,他们得自己小心些。你记住我的话,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赶紧跑。’
“我们坐着本森的车,四个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路易斯,我们都吓坏了,不过有一个人真说了一句话,是阿兰。他对乔治说:‘比尔一定去过15号公路北边的那片林子,我敢打赌。’没有人回答,不过我记得乔治点了点头。
“啊,我们到了比尔家,阿兰敲的门,但没人来开门,于是我们就绕到他家的后院,他父子俩都在呢。比尔弯腰坐着,面前放着一罐啤酒,达姆在院子后面,抬头盯着即将落山的血红色的太阳,脸上被夕阳洒上了一层橘黄色,像被谴责又活了似的。比尔,看起来就像一下子老了7岁。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我想他可能瘦了40磅。他眼睛深陷,左边嘴角不断抽动,发出嘀嘀的声音。”
乍得停下来。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说:“路易斯,他看上去糟透了。达姆回身看了我们一下,然后张开嘴笑了。看到他张嘴就会让人想尖叫了。后来他又转过身去看落日。比尔说:‘我没听见你们敲门啊。’当然,他在说谎,因为阿兰敲门声很大,足以惊动聋子了。没人想要说什么似的,于是我先开口了,我说:‘比尔,我听说你儿子战死在意大利了。’比尔直视着我说:‘那是个错误。’我问:‘是吗?’比尔说:‘你没看见他就站在那儿吗?’阿兰问他:‘那你前些天埋的那个人是谁呢?’比尔说:‘要是我知道是谁就好了。我也不在乎是谁。’比尔站起身想拿支烟,但却把烟全碰到地上了,想捡起来时又弄断了两三支。本森说:‘也许我们得掘开墓地检查一下。你不知道吧?比尔,该死的国防部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们想知道是不是里边埋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迪姆。’比尔大声说:‘噢,里边埋的到底是什么,这与我无关,是吗?我找回了我儿子,迪姆有一天回家来了。他被炸弹震昏了,或是发生了别的事,他现在是有点怪,但他会恢复过来的。’
“我突然对比尔生起气来,我说:‘比尔,咱们别说这个,要是国防部派人来挖墓,他们会发现棺材里空无一物,除非你把你儿子带出去时往里面装满了石头。我想你没装。我知道怎么回事,这儿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你去了那片林子,你给自己和这个镇子惹下了大麻烦。’比尔说:‘你们这帮家伙走吧,我不用给你们做什么解释,或是说自己有道理什么的。我收到电报时,感到对生活一下子绝望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的绝望,就像尿湿了裤子一样。啊,我又得到了儿子。他们没权利抢走我的儿子,他才17岁。他是他妈妈留给我的所有的一切,这合法极了。所以去它的部队,去它的国防部,去它的美国,也去他妈的你们吧。我又得到了他,他会恢复过来的。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现在你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比尔说完嘴里又发出了嘀嘀的声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那时我看出他疯了,我也会疯的,和那个……那个东西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