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赫连扶苏早已料到他们会这样做,凯旋之前的夜里借口大宴功臣,和一众将领喝得酩酊大醉。
清清,自此之后,你我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了吧?
看着一堆堆热烈的篝火,看着围着篝火热烈谈笑欢饮的将士们,赫连扶苏也觉得胸中热热的,踉踉跄跄起来,推说“你们自便,本宫去放水——”
经过这三个月的并肩作战,将士们都知道,自己心目中那个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太子殿下,原来也可以是满身血污的,原来也是可以和自己一同半夜吃剩饭,趴在水沟喝脏水的,原来也会为了普通士兵的性命不惜以身犯险……
太子殿下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以往,他都远远地坐在帅帐里运筹帷幄,极少亲上战场拼杀,偶尔为之也都是有重重护卫保护,像这样身先士卒,还是头一遭。
这就够了。
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又可以做到这样为了国土不惜己身,自己这些人有什么理由不全力支持呢?
赫连扶苏离了营盘,找了一棵大树,纵身上了树,双手抱头,往树杈上一靠,透过密密的枝桠看着漫天的繁星。方才的醉态一扫而光。
其实他本是千杯不醉,反而越喝酒越是清醒,他清醒地知道,本不愿绞进权力漩涡的自己,这次班师之后便会继承皇位,永远处在权力的巅峰了。再不会有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再不会有女子像慕清妍那样给自己给自己纯粹的友谊,也再不会有人像欧竞天那样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批判得体无完肤,更不会再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战场厮杀……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便是无休无止的阿谀奉承,无休无止的上朝退朝,无休无止的制衡之道君王之术……
再不会有这般轻松了……
甚至,自己的私事,臣子们也会来干预。
子嗣乃国之本……
想想都头疼。
赫连扶苏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清越的歌声: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赫连扶苏不由得坐起身子,仔细倾听,这声音未经雕琢而有种浑然天成的质朴之美,难道这便是所谓的“返璞归真”?因为距离尚远,歌声便显得有些飘渺,只是因为他武功高卓,耳力过人才能听见,此刻为歌声所吸引,不由自主便跃下树来,循着歌声找了过去。
已经是春末,天气和暖,夜风中送来各种野花的芬芳,虽不是酒,却中人欲醉。
他脚步轻盈,穿花拂柳几乎无声。
前面不远波光粼粼,是个小小的湖泊,周围芦苇掩映,湖面上荡漾着各色的野花,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岸边梳头,长长的头发迤逦拖到水中,便和那水一样映满了星光,上百只萤火虫围着她翩跹飞舞,点点荧光勾勒出少女姣好的侧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而迷离的美。
少女衣衫单薄,纱衫随风飘动,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口中却仍旧歌唱:“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难道这便是夜间才能出没的花之精灵?
赫连扶苏不由得怦然心动,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唯恐这精灵受惊就此消失不见。
那女子拖起水中的头发静静看了片刻,拧干了水,细细结成辫子,随手采了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以水为镜,揽镜自照,一边照着一边唱:“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一滴晶莹的水珠毫无预兆地自女子面庞滑落,坠入水中砸起涟漪点点。她歌声不停,却已经带了哽咽之态。
女子唱毕,仰首片刻,摘下花环,投入水中,将发辫打散,重新梳理,挽成男子发髻,用木簪别好,取出一匹白绫仔细裹在胸腹间,然后捡起身旁的衣服穿戴整齐,又套上靴子,由一个纤巧的少女变成了消瘦的青年,她又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倒出点东西在脸上涂抹片刻,然后取了一粒药丸吞下,再开口已经是男子声气:“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赫连扶苏一呆,这声音怎的这样耳熟?倒像是自己的亲兵李迪的声音。怎么,他……竟是个女子?
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当下分开眼前的芦苇,迎了上去,口中道:“李迪,你怎么在这里?”
那李迪吓得一抖,断乎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人,而且还是太子殿下,倒退一步黑黑的脸膛变得煞白,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