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淄侯如同没有看见他的失态,语调仍然平稳,“古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你把大梁这十州兵防的根底挖给我,之后该如何攻破东境主营防线……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把握。等到一连十州失守,金陵朝中必定慌乱。东境军损兵折将,第一要务就是由朝廷调派大军援救,到时你主动请缨出征,我再配合你顺势退兵,让回七州之地……”
萧元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朝中自有其他将领,我若是不能如愿领兵呢?”
“反正金陵有你为内应,若不如意,你我就内外联手,再杀一轮。”墨淄侯语调阴寒,冷冷地盯着他惨白一片的面颊,“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想想看吧,到时东境战火连连,情势危急,而你横空而出力挽狂澜,连夺七州国土,将会是何等的荣耀万丈?纵然有长林军珠玉在前,这份护国之功和它所带来的名望,至少足以给你一个牢靠的根基,让你能够从此以后,稳稳地站在大梁朝局的最中心。”
东海来客的这番描述正是萧元启苦苦挣扎力图追求的前景,但理智告诉他这同时也是极度危险,踏出便不能收回的一步。两个念头在脑中互相撕扯,迫使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到窗边,深吸一口夹着雪意的寒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莫非你那一年来金陵,就已经在打这个主意了吗?”
墨淄侯嗤笑了一声,轻轻摇头,“怎么可能?那年我确实是被濮阳缨引过来的,倒没有想得这么长远。再说了,我原本还以为这大梁帝都尚有一场龙争虎斗呢,谁能料到,长林王府毫无上进之心,居然这么快就退出了金陵朝局。”
冰凉的窗框边沿因萧元启的用力捏握而现出裂纹,他想着荀白水今日的冷淡,想着自己尚且渺茫的前途,心中犹疑不定,足足沉默了一盅茶的工夫方才再次开口:“东海……真的已经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吗?”
“你还担心这个?若连这点底气都没有,我也不会千里来此。”
“一旦我把你想要的机密军情给了你,怎么才能保证你会信守承诺?”
“吞不下的东西,迟早要吐出来,吐给谁不是吐啊?比起其他人,你至少还有一半的东海血脉,我为什么要违约毁诺,宁可便宜他人,也不助你功成呢?”
萧元启的胸中突然荡起一股自相矛盾的怒意,愤然摇头道:“虽有东海血脉,但你也不要忘了,我归根结底,是大梁皇家帝裔!”
“没错。你是堂堂皇族嫡脉近支,可这两年多千辛万苦,也不过才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真的甘心就此停下来,跪伏在萧元时的脚下,当一个清闲的小侯爷吗?”墨淄侯嘲讽地冷笑了数声,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的纸笺,“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我递到你眼前的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遇到了。此时应当如何决断,真的还需要我来多劝?”
窗外雪落无声,胸腔内的跳动剧烈到似乎要撞破包裹它的皮肉。萧元启顺着墙面滑坐到寒冰般的青砖地面上,将头埋进膝间,语调渐渐变得虚软,“就算一切顺利,我能如愿领兵,而且从你手中拿回七州,无人发现破绽,可毕竟尚有三州沦陷,若是金陵命我继续进军怎么办?”
墨淄侯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耸了耸肩道:“没错,大梁不会甘心就这样失掉三州国土,但荀白水同样不愿意眼看着你一个人就把功劳占完了。相信我,到时候你受阻停下来,反倒要比一气呵成的局面好看得多。”
这个判断倒是符合荀白水一贯的风格,可见面前这位东海来客对大梁朝廷的研究确实已相当深入。凭借近几年快速增长起来的见识和能力,萧元启知道墨淄侯的计划不是没有成功实施的可能,他也并不畏惧实现勃勃野心所要承担的一切风险,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唯一需要克服的,只是迈过底线出卖国土必然会生出的不安与抗拒感。
“像你这样虑事周全的人当然明白,”墨淄侯看出他的松动,反客为主地将两个茶杯斟满,示意他回位坐下,“图谋如此大事岂能仓促,至少也要一两年的安排才行。我这次前来只为定下盟约,总得要你先点了头,才说得上日后联络往来,商讨种种细节不是吗?”
说到最后半句,他将一个茶杯推向萧元启,自己拿起另一杯,举在空中,静静等候。
萧元启的眼眸犹疑地闪动了几下,最后终于一咬牙,拿起茶杯。
淡青色的薄胎杯沿在空中轻轻一碰,茶水微漾。
莱阳侯府密约暗定的第二天,荀白水终于做好了必要的准备,打起精神换上正装素服,前往长林王府登门吊唁。
王府前厅此刻已是灵堂,白烛素果供于上位,入门后一排皂色跪袱,供来客行礼进纸。
虽然已是停灵的第四日,过府吊丧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时常还要在外间灵棚排班等候,等着堂内退出来一批再进入一批。不过荀白水的身份到底与众不同,眼看他在庭院中冒雪整肃衣冠,其他前来祭拜的朝臣们都自觉地退让而出。
穿过白幡层层的灵堂入口,淡淡的烛烟之气扑面而来,荀白水接过门边童子递来的三炷细香,平持在胸前,至灵位前下拜,点香,高举额前三点首,再起身肃躬,将细香插在灵案前的香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