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早就拟好了这道诏令,今日明发。无论将来何人为帅,我大梁北境军永以长林为名。”
年少的天子能在萧平旌已然辞朝之后颁下此诏,可见其心意之诚,并不只为笼络。虽说长林之风骨,向来只在于抗击边境烽火,而并非主帅是谁,但此时此刻想起父王,想起先帝,想起长林初创时的先辈们,萧平旌依然觉得心中宽慰,眼角不禁沁出潮意。
“陛下仁厚正如先帝,将来金陵朝堂之上,必定也能人才济济。微臣今日拜辞,唯愿御体长安,江山永固。”
萧元时咬牙稳住自己,慢慢点了点头,“也请长林王勿忘金陵故交,不论身在天下何处,亦能时时寄送书信,以慰离情。”
长林王请辞离京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很快就四散传开。宗室与朝臣们或是真心惋惜,或是觉得应该表明一个态度,但凡有点资格过来说话的,基本上都登门劝留过一次甚至两次。到了最后,唯一既有身份却又未曾就此开言的人,居然只剩下了岳银川一个。
五月十七是萧平旌自己预定离京的日子,天色刚刚大亮,他便静悄悄独自一人,牵着坐骑从东院侧门走出,正要认镫上马,突见岳银川从门边石狮后走了出来,不由一怔。
“王爷把萧元启记叙东海之事的册本交给了我,又向陛下举荐我为东境主将,如此赏识提携,可谓恩情深重。”岳银川抬手抱拳,躬身行了一礼,神色凝肃地问道,“但自从您向陛下辞行以来,满朝劝留,唯有末将一言不发,您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萧平旌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你很赞同我的决定吧。”
“是。末将很赞同。”岳银川坦然颔首,神色宁静,“王爷下山起兵勤王,不过途经数州之地,便能以一枚已经废除的长林旧令,召得十万大军。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心人,您若是留在朝堂之上,必然位高权重,这样的事情眼下虽没什么,谁知道日后会被人怎样提起?”
“所以岳将军觉得我是为了避嫌?”
岳银川轻轻摇了摇头,“从王爷当年离京守孝便可以看出,这些人心算计您不是应付不了,而是从心底里觉得厌烦。既然原本就志不在此,那么此时退步抽身,又何尝不是一条上策?”
萧平旌倒是没料到他竟能看得这般通透,眸中不禁露出了赞赏之色,“既然岳将军如此坦诚,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利弊权衡,应该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为何京城危局之中,你却敢带着寥寥数人,站在数万叛军之前,做那些看起来毫无胜算的事情呢?”
岳银川抿着唇角思索了片刻,慢慢答道:“大概是因为……我其实也还不够聪明吧。”
萧平旌忍不住挑起双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身上最难得的地方,也许正好就在于这点儿不聪明呢。”
两人对视大笑,各自抱拳一礼,再无更多絮语。
告别旧府,打马出城。夏日朝阳未上三竿便已灼灼似火,映照得城北官道一片白炽刺目。
萧平旌扬鞭飞奔上高坡,回首再看帝京。城阙巍巍之处,仍是说不尽的烟霞繁华。他望过这最后一眼,拨转马头正要催行,视线却突然凝落于前方,怔怔地定住。
只见高坡之上,长亭之下,浓绿飘拂的柳叶长枝间盈盈立着一个身影,裙袂轻飘,秀发及腰,如水的眼波间漾着花瓣般清甜的笑意。
萧平旌又惊又喜,立时翻身下马,步履如风般奔进长亭,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我还以为真的要赶到北燕,才能再见到你……”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林奚的手指拉着他胸前衣襟,轻抿唇角,“但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到了金陵……”
萧平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城呢?”
“在这里等你不是更好吗?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不管怎么样,你都更加喜欢……”
林奚的脸颊边涌上红晕,没有再说下去,但萧平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说得不错,我更喜欢城外的原野,更喜欢远方的山水,更喜欢你……可是林奚,红尘自有波澜,将来未必能一世安稳。你真的想好了要与我此生相守,再不分离吗?”
垂首询问的同时,萧平旌环绕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再次收紧,似乎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不会再次将手放开。林奚靠在他胸前笑了一会儿,眸中微微泛起泪光,轻声道:“别问这么傻的话了。我若不愿意,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两人耳鬓交接,紧紧相拥,柔情满溢的同时,也念念珍惜着自己的幸运。
幸于万千世间,可以相逢。
幸于不负家国,亦不负彼此。
更幸于情深缘也深,历经风云之后,仍得余生相伴。
半空中传来振羽之声,白鸽的翅影滑过天际。从北岭山谷吹来的风回旋起伏,穿过长亭,吹起了年轻情侣交缠的衣角与发丝,又吹过碧玉万千的杨柳枝条。
“老阁主曾经问我,可知世间何处风起,何时风息?”萧平旌亲吻着怀中姑娘如玉的额角,低声笑道,“我今日方才明白,其实根本无须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