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寒笑问他何以独泣:手里拈着这样一把好剑的人,应是在剑锋上淌仇人的血,而不该让泪淌下了脸颊。
少年忽地朝章大寒跪下,说:“好汉,求你相助!”
章大寒细问之下才明白,那少年果是扬州镌剑名家风二大师的儿子。风二大师本是名门望族,世代镌剑成名,当时扬州镇守太监张回庆知悉风二大师有一把“寒食神剑”,便厚颜讨索,风二大师深知张回庆是魏忠贤的狗腿子,心术不正,横征暴敛,故托词不与。
其时张回庆要在扬州建魏忠贤祠堂,自称“孝孙”,劳民伤财,藉以讨欢,同时趁机搜刮一笔,风二大师对“沾恩寺”的修建,只意思意思地出了一点钱,而在赈灾筹款上,不遗余力。张回庆早已恨绝风二大师,藉辞向魏党告了风二大师一状:说他对魏忠贤心怀不服,暗藏利剑谋刺云云。
当时正值魏忠贤得势,把忠良之士赶尽杀绝,一听有这等事,也不细审,立即下令诛杀风二大师全家九族,男子一律处于极刑,有的把他衣服脱光,强按到铁床上,淋以沸汤,再以铁刷刷去皮肉,只剩骨筋,是为“洗刷”。又有“枭令”,以钩穿背,高悬半空,悬者痛苦挣扎,血尽乃死。还有“称竿”一刑,把人绑在竹竿一端,以悬石称裂体;另有“抽肠”一刑,人挂架上,以铁钩入谷道,将肠子刳出,悬挂示众,至肠血枯干才死。至于妇女,不论老幼,全卖作奴婢,将上唇连鼻子割掉,永世不得赎身。
风二大师及其夫人、儿子受酷刑尤惨,先将人手足以木栓钉入架上,再以沥青浇遍其体,以椎敲之,举体皆脱,剩下来的皮壳跟活人的样子一般,但肉体犹在火热的尖石砂地上惨叫狂号,挣扎至死。
这少年是风二大师的最小儿子,仗着手中宝剑和剑术,侥幸逃脱,避入深山,无时不忘报仇,但自知武功难以手刃仇人:而张回庆惟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派遣部下,四处追杀他。
少年自知报仇无望,见章大寒武功盖世、剑法如神,只好求他。
章大寒听得怒火中烧,说:“杀魏忠贤,我还没有这个本领,但要杀张回庆这种灰孙子,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我还是有办法。只不过,我得先要报了杀我妹子的大仇,才能替你雪恨!”
少年自是感激,问什么才是“天时”、“地利”、“人和”。
章大寒说:“他要你的剑,你把剑交给我,我便有可能接近他了。”
少年沉思良久,忽然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章大寒大惊,但阻止己然无及。
“要接近张回庆,单只一把宝剑是不够的,还需要我的人头,我死后,你砍下我的头,连同宝剑献给他,说不定,他就会相信你,让你接近,你就可动手杀他了。”少年已奄奄一息,可是眼里流露出信任之色:“我全家都死了,甚至只要跟我家里的人沾上一点关系、说过几句话的人,也全被诛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报仇,只有仗赖壮土了。”
章大寒道:“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能如此信任我!?”
“刚才,我亲眼看见你身怀绝技,但却坚不向不谙武功的人动手,我不信壮士,能信得谁?”又说:“如果凭这地利、人和、都杀不了张回庆,那就只有凭天意了。”
说罢,少年就死了,死得很安详的样子。
章大寒挥剑斩下他的头,执着“寒食剑”向少年的首级说:“我本待要报杀妹之仇再替你报仇,但你的仇要比我深得多了,我得杀张回庆再说!”
章大寒到了扬州,到官衙求见镇守太监,说是风二大师遗孽已给他杀了,并献上宝剑。官差对照过样貌,发现果然,给了他一些赏金,打发他走,张回庆一向小心谨慎,并不出见。
章大寒使佯他要求在衙里当个差役,由于他立功而来,张回庆也就着人批了,又叫手下把少年的头煮熟了丢去喂狗。
不料,人头煮了三天三夜,煮得烂熟,狗群要噬,那人头却忽然暴睁眼睛,吓得狗只敢远远的吠,不敢近前。
校役走报张回庆,张回庆大奇,章大寒便着人进言,说风二大师的遗孤非要张公公的杀气才能镇压,又说只要张回庆亲手以“寒食剑”劈其天灵盖,那颗人头才永不作怪。
张回庆因是好奇,又自恃武艺过人,要到现场去察看,走近那颗人头,人头忽然把眼珠一瞪,张回庆吓得连连后退,抄来一张弓,要射人头,章大寒倏然冲上前去,以弓套住张回庆身子,同时拔起张回庆腰间的寒食剑,正面刺入他的咽喉,一剑杀之,然后再力搏数十名高手,连杀十七人后,仍杀出一条血路,杀出重围。
这一来,章大寒总算是替风二大师报了血海深仇,但他也受了伤,当他抵达白鸟镇的时候,伤势还没有好全。
他就是在这时候逢着纳兰。
纳兰背对驿站的大门而坐,突然间,他就感觉到一股狂飒之气,来自后头。
他没有立即转身。
因为他从对方进入驿馆的气势与杀意可以断定:若他贸然转身,对方在他回首的一刹那出手,他只有四成活命的胜算。
所以他不动。
不动有时候也是一种动。
以静制动。
章大寒一进来,就知道谁是纳兰了,虽然他只看到纳兰的背影,但已感觉到,只有这个年轻的背影,才足以与他沛莫能御的杀志匹敌。
他也倏然站住。
没有动。
纳兰感觉到逐渐侵迫、刺骨的寒意。
章大寒已拔出了剑,喝问:“你是不是纳兰?”
纳兰暗吸一口气,左手按住了剑柄,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