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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1页)

把钱存在银行里的问题就是,某只老虎眨眨眼睛的工夫就会注意到你:原本是你的钱,转眼就变成了他们的;你一生的血汗、劳动和销售提成落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里。这个问题――关于存钱的问题――一直在咬啮福生的神经,就像一只基因修改象鼻虫,但他却没办法将其一把碾成脓液和甲壳的残渣。

若用时间来衡量,一个人将自己的时间用于赚取薪水,而薪水则在某家银行里面存放着,那么此人有超过一半属于这家银行。好吧,即便你是个懒惰的泰国人,至少也有三分之一。而失去了三分之一,实际上就等于失去了全部。

一个人有哪个“三分之一”是可以丢弃的?从他的胸口到他开始变秃的头顶?还是从他的腰到他逐渐发黄的脚趾甲?两条腿和一只手?两条胳膊和一个脑袋?假如一个人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肢体,倒还不是必死无疑,但三分之一则实在超过了能承受的底限。

这就是银行的问题。只要你将你的钱放入它的巨口,就等于说这只老虎已经用牙齿咬住了你的头。三分之一,或者一半,或者一个长满老年斑的头颅――都意味着失去了全部。

但假如银行不值得信任,那又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信任的呢?门上的一把烂锁吗?还是把钱塞入取出了填充物的床垫?藏在屋顶的瓦片下,再用香蕉叶盖起来做掩护?又或者在贫民窟的小屋中切开竹子做的屋梁,仔细地将其内部掏空,然后把他带回来的一卷卷钞票全都塞进去?

福生选择了塞进竹子这个方案。

把房间租给他的人声称这是“公寓套房”,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如此。这房间四面都有墙,而不是用椰壳制作的防雨帐篷之类的东西。房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里有个厕所,不过和墙壁一样,是他与六个邻居共用的。对一个黄卡难民来说,这何止是公寓套房,说是豪宅也不为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听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抱怨――这就是人性。

房间的木墙无疑称得上是一种奢侈品,尽管墙的下沿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甚至能看到邻居们脚上穿的凉鞋。而且墙上还涂着油,以防木材在潮湿炎热的气候中腐烂。但这些墙是很有必要的,它们为他提供了一个存放现金的地方,否则他就得把钱用三层狗皮包好,放在雨水桶的底部,并祈祷在水中浸泡了六个月的狗皮仍然能够防水。

福生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聆听着。

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沙沙声,但没有迹象表明有人在偷听他像老鼠一样悄悄在墙上打洞的行为。他在将一块竹板弄松,刨下来的锯末也都收集起来以备后用。没有任何东西是理所当然的――这是第一课。洋鬼子在收缩时代得到了这个教训。没有了石油,他们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国家;他本人则是在马六甲学到的这一课。没有任何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可靠的。一个富有的人完全可能变得穷困潦倒。一个充满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油光水滑、无忧无虑,吃着猪肉和海南鸡饭庆祝春节的华人家庭,最终只剩下一个瘦弱的黄卡难民存活。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至少以一个佛教徒的角度来看,他可以理解这些。

福生苦笑了一下,继续安静地千活。他沿着竹板顶部的一条线挖,将所有掉下的碎屑都收集起来。他现在的生活可谓奢侈:有蚊帐,还有一个烧沼气的小炉子,一天可以用两次一一前提是他得付钱给当地帮派的大佬,这样才能开通连接到城市路灯柱上的通气管。当然,这是非法的。他还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接雨水的瓦罐,就放在窄小的庭院中。这院子是件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保护它的是他那些极度贫穷的邻居的荣誉和正直。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因此他让这些雨水罐里面长满绿色的黏液和蚊子卵,以确保它们不会被盗。在这里,他可能会在外面被人杀死,邻居家的妻子可能会被黑道人士看上而遭到强奸。尽管治安如此恶劣,他的这套瓦罐却一直安然无恙。

福生撬开竹梁上的小竹板,屏住呼吸,试着不发出刮擦的声音。他选择这个位置的原因是这里的竹梁露了一点出来,低矮的天花板上方的瓦片把这个角落遮挡得十分阴暗。隐蔽与阴暗的地方代表着机会。周边的居住者都醒着,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吸烟,而他则在紧张地流汗,开发这个隐蔽处。在这里藏这么大一笔钱真是愚蠢。要是贫民窟发生火灾怎样办?要是某个蠢货的蜡烛翻倒,点燃了墙壁的木材怎么办?要是那些暴民来到这里,把他堵在屋里又该怎么办?

福生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真是疯了。没人会来找我的。绿头带在遥远的马来亚,王国的军队会把他们挡在这个国家之外。就算他们真的来了,他们还得穿越一片多岛的海域,这就给了我足够的准备时间。他们得乘坐扭结弹簧列车,又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更何况铁路肯定会被女王陛下麾下的将军们炸毁。即便他们的进攻能用上煤炭,那至少也要二十四个小时。要是不使用煤炭呢?就得靠双脚走上几个星期。时间足够。我很安全。

他用颤抖的手将那块小竹板完全撬开,露出竹子的中空结构。竹筒是完全防水的,是自然的完美恩赐。他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伸入洞中,感受里面的情况。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似乎有人已经把东西拿走了,趁他不在的时候将里面的东西偷了个精光。但就在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纸张。他渐次将一卷一卷的纸币都取了出来。

在隔壁房间里,苏南和马力正在谈论她叔父的事,她叔父想让他们运一批走私货,从法朗等待检疫的安格里特岛上用快船运出11。s。8型的菠萝。运输卡路里寡头生产的禁运食品有很大的风险,如果他们愿意承担风险的话,这将是一笔快钱。

福生一边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一边把钱塞进一个信封,把信封藏在衬衫里面。他房间的墙壁里藏了不少钻石、现金和翡翠,但就算如此,拿出这一笔钱还是让他感到肉痛。这不符合他爱好储蓄的天性。

他把那块小竹板放回原处,将竹筒封起来。他吐出一口唾沫,和碎屑混在一起,再把混合物涂到缝隙处。他退后一步察看,几乎看不出痕迹了。要不是知道要往上数到第四节,他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也不知道该看些什么。

银行的问题在于它们不可信任。秘密储藏处的问题在于它们难以保护。贫民窟房间的问题是任何人都可能趁他不在时进来把钱拿走。他需要另找一个秘密储藏处,一个可以存放他辛苦得来的鸦片、珠宝和现金的安全的地方。这既是为了他的财产安全,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因此,不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祖是这样说的。福生年轻的时候既不信也不在意因果报应、禅宗奥义之类的事,但到了现在的年纪,他已经理解了祖母的宗教信仰,还有那些令人痛苦的真理。承受苦难乃是他的命运。一切身外之物都是他苦难的源头。但尽管如此,他却不能阻止自己,他只是一味地储蓄、准备,努力保全自己,维持这突然变得如此穷困的生活。

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的罪孽,才换来了这苦涩的命运?我看着我的家族被红色的弯刀切碎,看到我的事业被烧毁,我的船队被砸沉。他闭上眼睛,赶走那些回忆。悔恨也是苦难的一种。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僵硬地爬起身来,巡视了一遍屋里的东西,确定所有物件都归于原位,这才转过身,打开房门。木门与泥地发出刮擦的声音,他钻了出去,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巷就是这贫民窟的大街。他仅用一条皮绳锁门,打了个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从前也曾有人破门而入,今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一把大锁头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而穷人的一条皮绳则不会。

耀华力贫民窟通向外界的道路上遍布阴影和蹲伏的躯体。尽管该地区被昭披耶河大堤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但旱季的炎热空气依然压迫着他,黏稠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没人能逃脱炎热的空气。如果海墙倒了,整个贫民窟就会被凉爽的海水淹没;但在那之前,福生还是只能流着汗,跌跌撞撞地在有如迷宫般的小巷中行走,身子不时蹭到破烂的锡墙。

他跳过一条条无遮无挡的阴沟,在滑溜的木板上保持着平衡。女人们汗流浃背地煮着尤德克斯粉丝,在路边晾晒臭烘烘的鱼干。这里还有几辆卖食品的小推车,他们无疑都贿赂过白衬衫或者贫民窟的大佬。他们大模大样地点燃粪便,小巷里充满了粪便燃烧的烟气和炸出的辣椒油味道。

他绕过上了三道锁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点。衣物、煮东西的锅子以及垃圾在防水油布的墙脚下随意堆放,占据了公共空间。油布墙会随着屋内人的动作而颤抖:一个肺积水晚期的男人在咳嗽;一个妇女在抱怨她儿子爱喝老挝米酒的习惯;一个小女孩在恐吓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声称要揍他。在这些油布搭成的贫民窟里,没有人会在意隐私这种事,但至少油布墙让人产生礼貌的假象。这里显然比黄卡难民被软禁其中的扩张时代大楼要好得多。油布贫民窟对他来说已经够奢侈了。再说这里都是泰国人,这一点给他带来很好的伪装。比起他在马来亚的时候,这里要安全得多。在这里他甚至可能被错认为是本地人,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并露出外国口音的话。

尽管如此,他仍旧怀念马来亚。在那里,他和他的家族虽然带着异族人的身份,却创下了一份辉煌的家业。他怀念祖传宅邸中大理石铺地的大厅和红漆柱子,他的儿女和孙辈还有仆人前来拜访时的铃音。他怀念海南鸡饭、亚三叻沙,还有甜美香浓的咖啡和印度飞饼。

他怀念他的船队和船员(他也曾雇用过棕色皮肤的人担任船员,不是吗?他们甚至还能做到船长,难道不是吗?)他那支曾远航到世界的另一边、甚至远达欧洲的三下机械快速帆船舰队,去的时候船上载着能抵抗基因修改象鼻虫的茶树品种,回来的时候载着昂贵的干邑白兰地,那是从扩张时代结束以后就没人再见过的东西。到了晚上,他会回到家里,和他的妻妾们一起用膳,能让他担忧的只可能是一个不太有出息的儿子,或者一个找不到好丈夫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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