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羽没有让我走,听文嫂子说,他宁可把老宅的古董卖了,也不愿意辞退一个伙计。他说这念头讨生活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我问文羽,这值得吗,他说只要人安安稳稳的,什么都好说,他还说,幸好老祖宗留下些值钱东西,要不然就留不住我了。
我说你留我干什么,他反问我:“不是你说的吗,没你我可怎么活?”
他总是这样,眨巴着眼睛,说着最要命的话。我不太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只是在心里,我决定要一直照顾这傻子,直到他不需要我为止。
文羽跟文嫂子的感情很好,他们是,自小就在一起,文羽在我面前傻里傻气的,在自己妻子面前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疼老婆,连一点粗活累活都舍不得她做。本来是文嫂子要洗的衣服,他都抢着洗。
我看他蹲在运河边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搓洗着,手被河水泡的通红,我叹口气走过去,要帮他洗。他嘴上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呢,身体却诚实的迅速闪开,我一阵无语,我说你坐在这,陪我说说话就行。
文羽最擅长动嘴,叭叭个不停,我喜欢听他说话,更喜欢替他做活,每当看他笨手笨脚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就觉得他还是需要我的,离了我就不行,这样的想法总能让我感到很愉悦。于是那时的我们,坐在运河边上,看着巨大的货运船川流不息,耳边是水声号子声,还有他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或许是他太傻,这么多年我只在文记,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人,原来我这孤单惯了的人,有朝一日还能成为别人的依靠。文羽确实离了我一天就不能活,那日我出远门拉货,回来就见他愁苦着脸,一问才知道,今天来了一帮吃霸王餐的混混,他怕打起来伤了人,便让伙计不要动手,就这么让人跑了,亏损不少。我戳他脑袋,恨铁不成钢,他拿大眼睛瞪我,还怪我不早回来。
于是我也不再出远门了,日日守着这个傻子,生怕他被人欺负了。我真乐意一直陪着他才好,我愿意见他那傻乎乎不谙世事的样子,这世道太脏,他那样干净的人,千万碰不得。
我打听了吃霸王餐的混混,听说在这片混的猖獗,专挑软柿子捏,趁着文羽没注意,我便一个人前去找了他们,混混说,关你什么事,又没亏你的钱,我边把他们按在地上揍,边说:“你们吓到我家老板了,这就不行。”
文记有一位常客,听说是北平城的一位老板,叫王满洲,估计是在杭州城有生意,来文记的次数也多,文羽是那样爱热闹的性子,常跟那老板喝酒。他说王满洲老板挺好的,为人风趣,我却不这么觉得,王满洲一脸贼相,说起话来不显山不露水,城府极深,我生怕我这傻老板吃亏。我提醒文羽小心些,他却怪我多疑,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那时我想着,反正我陪着他,出不了什么事,便随他了。
文嫂子的身体稍微好了些,夫妻俩便想着要个孩子,从前我见他们伉俪情深,心里有点难受,却也坦然,最近不知道怎么,每每见到文羽揽着妻子说笑的样子,便觉得一阵气闷,有时候一天都郁郁寡欢。文羽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也回答不上来。
文嫂子去看了医生,被告知不能生育,我知道消息后竟生出些邪恶的快意来,我竟想着让文羽快点休了她才好,反正是不下蛋的鸡,我自私地想,或许这样文羽就能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当我意识到我竟有这样混蛋的念头时,抬手便狠狠抡了自己两巴掌。文嫂子待我也很好,收留我这么久没有一点怨言,我怎么能如此自私?
文羽叹了口气,他说生不了就算了,是天意不强求,只是可惜了文记的手艺再也传不下去了,他说,要是能有一个可心的义子就好了。
文嫂子觉得愧疚,跟丈夫提出要给他找个妾生儿子,文羽义正言辞拒绝了,说他只对自己的媳妇好,怎么能做出再娶的混事来?他就是这样的善良,却也如此的残忍,让我知道,原来我连一点机会都不配有。
能这么陪着他就好,只看着他活得潇洒快活,活得单纯可爱,我便知足。
还记得那是一年除夕,我到文记已经一年了。那日我陪着他出了趟远门,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俩顺着运河边慢慢走回去,文嫂子包了饺子,正在家等着。家家户户都在团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俩,那天格外冷,下着雨,还带着些雪花,文羽是南方长大的人,见到雪花便高兴,蹦蹦跳跳的去够,我生怕他滑倒,小心翼翼牵着他的手。
路过一家帽子店,也不知道为什么除夕夜还没打烊,老板一个人靠在门边,看着运河发呆。文羽见他可怜,非要照顾一下生意,进去挑选了一顶厚厚的皮帽子。我问他买这么厚干什么,杭州城又用不上,他说怕人冻坏了,要买厚的好。
我以为他要送人,便不再说,只继续牵着他走,快到家门口时,文羽停下来,将帽子戴在我的头上,因为身高比我矮些,他还得踮着脚,才帮我系好带子。
“送你的,冬天拉货起的早,当心冻坏了。”
往后的很多年,那一幕都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那是我最甜的美梦,文羽笑得灿烂,酒窝醉人,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我。
数数我这一生,好像只过过一次完完整整,热热闹闹的年,就是那一年,跟文羽一起。除夕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大串红鞭炮,非要拉着我出去放,文嫂子嫌烟呛,不爱去,让我看着点他,别炸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