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顾茉没怎么回过家,每次回去父母不是劝她好好学习,反倒是劝她弃学出去打工赚钱。上次回去,她妈和她诉苦,说家里就指着她一个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果顾茉不弃学,平时勤工俭学的钱,多少也往家里寄一点贴补家用。顾茉心里暗笑,“妈,您可真是我的亲妈唉,吸我的血还说得理直气壮。”
想到回去的日子不好过,顾茉眉眼之间写满了忧愁。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据说今年的应届毕业生是往年的两倍。宿舍三名室友都是来自美丽富饶的江南水乡,说着一口温柔的吴侬软语,家里都是苏锡常开厂的大户人家。毕业对于她们而言,是更好的开始,她们将各自回去继承父母的家业。虽说四人是一间宿舍的室友,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三个更有共同语言。蓝汐说道:“茉茉,毕业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呀?听说你们苏中地区的女孩都喜欢进厂打工!”
王静笑道:“我还听说你们那边人早早就结婚生子了,茉茉,你该不会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当妈的人吧?”
顾茉正在收拾行李,箱子里面是一些丢之可惜、弃之不舍的物件,鉴证了她的大学四年。她站起身回头看向蓝汐和王静,两个人都是苏州人,长相犹如瓷器,宛若精雕玉琢。顾茉虽然长相清秀精致,奈何穿搭打扮十分朴素,在她们面前活脱脱像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丫鬟。“如果我第一个当妈,就让孩子认你们当干妈。这样孩子出生就赢在了起跑线上,以后孩子的奶粉、尿不湿、吃喝拉撒,干妈们要多支持哦!”
这话一出口,宿舍里面顿时欢声笑语。两人都欣然答应了,起哄让顾茉的孩子以后要给干妈们养老!大学四年,顾茉已经擅长用这样颇为自嘲的处事方式。在这间格格不入的宿舍里,她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生存方式。宿舍里头四个人收拾好了行李,彼此之间寒暄了几句,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毕业了,这么快就毕业了!顾茉拖着行李箱不情愿地走出校门!盛夏,午后,天气灰得像哭过,仿佛下一秒就要吧嗒吧啦掉出大颗大颗的眼泪。顾茉感觉行李沉甸甸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她看着人来人往,他们步履匆匆,似乎对远处的那个家都充满了期待。她单薄的嘴唇在上下蠕动,碎碎念叨:“有人和我一样,害怕回家吗?”
她不喜欢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繁华虽然不如北上广,但是足够令她感到自卑了。她心想,如果非要选择留在物欲横飞的大都市打工,她一定会选择北上广。北上广这三个字,在她的家乡苏中地区,似乎已经成为了成功的代名词。尤其是在他们偏远的村里,如果有人提起在北上广上班的子女,一个个眼睛里面都会冒出遥不可及的光芒。顾家村很大,因为它是附近方圆百里最大的村庄。顾家村很小,因为它距离市里面开车需要三个半小时,距离北上广更是遥不可及。“茉茉,有空常联系!”
顾茉正在走神,耳边听见蓝汐的声音,她的家里人开着宝马车来接她回去了。“好的,常联系!”
顾茉艰难地扯起一个笑容,自己都觉得很牵强,很难看。宝马车里面的中年男子应该是蓝汐的父亲,朝着她客气地点了点头,“小姑娘,要不要送你一程?”
顾茉头摇得像拨浪鼓,“谢谢叔叔,不用了,公交车可以直达火车站,很方便!”
男人点点头,一脚油门开走了。顾茉呆呆地愣在原地,抬头看着如同浓墨般的云层,时不时看见天空中亮起了一道闪电。她不禁感叹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早已经注定了,蓝汐可以坐着宝马车回家,她却要等公交车去火车站买票回老家。回到老家还需要再次买票,才能回去县级市里面的车站,然后换乘小巴士回到镇上,再坐车回到村里。顾茉呆呆地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学生拉着五颜六色的行李箱。毕业了,真的毕业了!她的世界一片轰鸣,脸上感觉到了雨滴。下一秒,雨点如同一颗一颗的玻璃珠子无情地砸向了她,无疑给她原本就郁闷的心情雪上加霜。顷刻之间,雨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她被淋成了一只狼狈的落汤鸡,然而抵达火车站的15路公交车却迟迟不现身。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顾茉只好咬牙花了三十块钱叫了一辆黑车拼单去了火车站。后排坐着隔壁学校两名男生,司机让她坐在副驾驶。上车后,她被雨水淋湿的单薄衣裳,司机大叔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她将身子紧紧靠着车门,希望快点到火车站。到了火车站,她飞一般地下车,从后备箱取走了自己的行李箱。天空却一下子骤然放晴,七月毒辣的日头又露出了肆意的笑容。顾茉眯着眼睛看向天空,不禁呵呵苦笑了两声,她果然不属于这座城市!来到候车大厅,顾茉心中百感交集,她现在一点就业方向都没有。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不可能像她的三名室友一样,让她回去继承家业。亲戚当中也没有出一个人中龙凤可以安排她的工作,更何况这年头‘亲戚’这个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她那两个姑姑、姑父不过来暗讽几句就不错了。火车站的广播里,正在提醒乘客开始检票,顾茉拖着行李箱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归乡的列车。坐在靠窗的列车上,她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眼神落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几个小时的路程之后,顾茉出了家乡的火车站,倒了一班车回到县城,最后乘坐了一辆小型巴士才回到了农村老家。司机将她放在了村头,她拖着行李箱沿路往家里走。村里的烂泥路都已经浇灌成了水泥路,路变宽了,家家户户都盖起了豪华大别墅,俨然一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貌。一路上,她很少看见有年轻人的身影,倒是随处可以见到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了一座座的大别墅,象征着他们辛勤劳作的美丽果实。别墅建在那里只是给人看的,实际上都是一座座的空巢,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门口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个苍老的迟暮老人,眼神空洞地看着村头的方向。顾茉走在村子的路上,突然看见一位老人朝着她挥了挥手。她稍稍愣了一下,拖着行李箱走了过去,笑着叫唤了一声奶奶。老人家笑得慈眉善目,一个劲地喊她‘兰兰’,叫得顾茉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路过的人告诉她,“老太太得了老年痴呆症,兰兰是她出门在外打工的女儿。”
顾茉问道:“那她的生活谁来照顾啊?”
路人无奈地笑道:“她女儿会给隔壁邻居一些钱,请他们帮忙照看着老人。这年头啊,养儿防老就是一场笑谈。。。。。。”路人离开后,顾茉看着空巢老人一脸笑意,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到家后,顾茉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有的只是冷锅冷灶和一堆散落在地上的奥特曼卡片。原以为这么久没回家,妈妈起码第一天装装样子也要迎接一下她,没想到锅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拨打了妈妈的手机。手机铃声持续响了十几秒,妈妈终于接通了电话,里面传出了聒噪的音乐声。妈妈大着嗓门,喊道:“喂——茉茉,怎么了?”
顾茉心口一紧,火车票的返程时间前天就已经发在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他们居然忘记今天是她回家的日子!“妈,我回来了!”
“啊?你是今天回来啊?厨房柜子里面有泡面,你先将就对付一顿,妈明天给你做好吃的。我和你爸陪着你弟在镇上文化中心表演街舞呢!你弟今天可帅了,全场最靓的仔。。。。。。”挂断电话,顾茉眼泪没出息地迸了出来,没想到从学校回来的第一顿晚餐是一桶泡面。呵呵,转念间一想,她一个待业青年,回来就是家里做一张嘴吃饭。她硬是压住了心里的委屈!晚上八九点,她弟手里拿着奖杯在久未谋面的姐姐炫耀着。“姐,你看,我得了第一名!”
顾茉笑笑,心里暗暗吐苦水,父母说家里过得艰难,倒是有闲钱培养儿子文艺发展了。看着他们幸福的一家三口,顾茉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她不由干笑了两声,笑得父母心口一紧,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顾振东看着女儿的闺房,眉头蹙道:“这才回来就甩脸子给咱们看,都说女人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我看她就是我的仇人。”
蔡瑜冷冷睨了一眼那扇门,“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这件小棉袄应该是漏风了或者缝完忘了拔针了。还是咱们的军大衣保暖,早点把这丫头打发出去吧!”
顾振东深吸了一口烟,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顾茉的房门,“毕业了就先找工作吧!咱们养了她这么多年,鸟儿还有反哺之情呢!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赶紧结婚,彩礼钱二十万一分不能少!咱们供她读完大学,也对得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