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1)
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像纸或者纱巾一样在空中飘,之所以不想说飞机或鸟是因为觉得这些东西过于沉重,而我是很轻很轻的。
记事的时候,我住在一所清朝末期风格的宅子里。屋子前后有两间,前面一间地上铺了青色的砖,顶上搭了木支架,用来堆放烧饭的柴火,跨过木质的门槛,地上就不再有砖了,只剩下泛青色的泥土。后面的这一间房有灶,灶顶部向外延伸的部分总是黑漆漆的,大约是积攒多年的灰尘。墙壁上挂着淡黄色的用来盛放各种豆子的匾,当然墙壁也是土质的,其中一只匾承担着修饰的作用,因为墙壁上破了一个大洞。这一间还有个阁楼,楼梯下安置了我的床。而我的父母总是踩着咯吱响的楼梯走上他们的房间。
农村的孩子可以找到很多的乐趣。我们总是成群结队的玩,我跟的那一群的“首领”是一个叫青的男孩子。他黑黑瘦瘦,总是穿一条黑色的肥肥的短裤,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朝我们挥挥手,然后冲着田间的小路喊:“去那里。”然后大家就像一群野蜂冲向沟渠和稻田。
沟渠里长满了高高的杂草,拨开这些草,可以见到两边的壁上有无数的洞。有扁有圆,有大有小,青在这一刻又成为所有人的老师。他会指着这些洞,告诉我们,扁扁的而且洞外堆了细细的泥土的洞是螃蟹的洞,而圆圆的,洞口又没有堆泥土的是蛇的洞。我们用青的知识把手伸进这些洞里,从来没有人被蛇咬伤过。然后青会带着我们穿过烈日下烤的硬邦邦的泥土,冲向村子旁的小河。八月的河水有些浅,裸露着河床,我们就沿着河床走,看到石头就轻轻搬开,石头下总会窜出各种小动物:有时是张牙舞爪的螃蟹,有时是盘在石头底部的螺蛳,运气不好的话会游出蜈蚣或其他不知名的软体动物。这样的抓捕行动到最后自然演变成野外烧烤。我们把所有的猎物都集中到一起,由青提供一个黑漆漆的,缺把手的锅,然后大家拣来田间的小树枝,在某个隐蔽的地方享受起来。青烧烤的技术也是极好的。他事先在锅底抹好猪油,把所有猎物放进锅里时,就会发出兹兹的声响,然后青会把洗净的树枝放进锅里搅拌,加水,再放盐和从树枝上扯下的树叶。在场的每个人这时都会偷偷咽口水。谁都不知道为什么青要在锅里放树叶,但是那种树叶放进去之后,整个锅就会散发奇特的香味,食物本身的腥味会被巧妙的遮盖。青在这个时候是所有人的崇拜的对象,因为大家都觉得青煮的东西比家里的饭菜好吃得多。我在大嚼食物的时候总会用油腻腻的手拍青的肩,然后大声地告诉他:“喂,你长大娶我吧。”青总是不说话,然后轻轻地摇头。
我们的另外一种玩具是一种叫做西瓜虫的小虫子。那也是青发现的。这种虫子大约有一厘米长,壳有些硬,长着大约八条细细的腿,青会带着我们四处找西瓜虫,在夏日下过雨之后,田埂上很容易找到这样的虫子。我们会准备一些细小的木棍,看到爬得忙忙碌碌的虫子,就轻轻木棍拨一下,然后虫子便会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形状正像圆圆的西瓜。整个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们会静静的看着圆圆的虫子,一段时间过后,西瓜虫会再次伸出细细的腿,仓惶逃命,于是赶紧又用木棍拨一下,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青(2)
在我眼中优秀的青,并不是大人们眼中自家孩子合适的玩伴。所有的大人都提醒自己的孩子要离青远一点。我也收到了同样的警示。但是当我问父母为什么时,他们却又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于是,其他“帮派”的孩子开始流传各种各样的谣言:有的说青的母亲是少数民族的妖女,那些树叶是下了蛊的,所以青才会煮那么美味的食物,有的说青是从船来抱来的野种,还有的说青的爸爸是得了一种叫爱滋的可怕的病死的,说不定青也有这样的病。我暗暗揣测过这几种传言的可能性,似乎都有些道理,因为青的眼睛跟一般人的眼睛的确不大一样,他的眼睛特别大,而且深深的陷进眼眶。他瞪眼的时候每个人都惊叹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睁这么大。青的父母我们这些孩子都没有见过,青是由爷爷奶奶抚养的。爷爷奶奶尽管疼爱这唯一的孙子,但是青的衣服上总是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那段时间,青帮派中只剩下了三个成员,青,我,还有一个名叫雷的八岁的男孩子。青也不再带着我们去找田间河边的猎物。我们只是没头没脑的沿着河边走,踩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然后坐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桑树下看被阳光和树荫弄得斑驳的河水。那棵桑树是所有孩子的最爱。每到四五月的时候,桑树上都结满了红红的桑椹,虽然个头不大,但很甜。对农村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的零食。但是这棵桑树长得很怪,它的根似乎嵌在河岸上的一块大石头底下,大部分的树枝都向河中央生长,只有一小部分靠向河岸。靠向岸边的桑椹总是还没成熟就被人采掉了,所以如果想吃到又大又甜的成熟的桑椹只能沿着树枝爬到河中央去。而青是爬得最快最熟练的一个。他会先踩到最大的树杈上去,慢慢用手抱住最粗壮的树枝,然后快速的用腿圈住树枝,两手交替,整个人翻转过来倒挂在横在河面上的树枝上,一点一点向树梢移动。这个时候,我总觉得他变成了一只猴子。在这个八月的午后,在知了的吵闹声中,我突然听到青对我说:“阿丹,我想变成鱼。”
我们这个小村庄属于江南边缘;都习惯在名字前面加上一个阿表示亲切,比如说名字后面有个“娟”就会被叫做阿娟,名字最后叫“仪”的女孩子比较格算,经常会被叫“阿姨”。但是青却没有被叫“阿青”,而是叫“青青”;这大概也是大家潜意识不承认他是这个村庄的人的缘故。
青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刺耳的知了声中,我却听得真切。我很高兴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才有变成其他东西的打算,连优秀的青也有。然后我问雷:“你想变成什么?”雷说是大熊猫。他说:“可以每天睡觉,等着吃好东西,又不会被杀。”我突然觉得青很可怜,因为鱼很容易被吃掉。我自然不会为要当纸片的念头后悔,谁也不会想吃“纸片”。
“青青,”我说,“你换一个吧,不要变成鱼,很容易被别人吃掉。”青看了看绿色的河水,摇了摇头。他大眼睛里流露的哀伤让我和雷也伤心起来,我越发相信青的母亲是少数民族这个传言,甚至我觉得他母亲应该不是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的眼睛盛不了那么多的忧伤,他的灰褐色的眼睛就像是深深的潭。我们就在那棵桑树下,沉默的坐了一下午。
第三章 青(3)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孩子们开始上学,开始健忘。孩子们是很健忘的,尤其对象是青这样优秀的领导者。很多背叛青的又重新回到了青的队伍中。于是九月的田野中又有了青神气的喊叫声。我们冲向成熟的葡萄田,勾住漂往不知何地的野生菱角,到处找寻美味的食物。最有意思的却是晚上和青一起捉螃蟹。晚上的青大部分是属于我的。因为青晚上的活动成员只有我和雷,大概是因为我们从未背叛过他吧。我为这一点窃喜。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三个住的最近,我家的房子在中间,左边是青的家,右边是雷的家。三间房子造的几乎是一摸一样,不同的仅仅是大门顶上的雕花而已。因为这样的便利,我们经常在三家阁楼上翻来翻去。我们会从阁楼上的窗口爬下,踩上窗下前面一间屋子的顶,听着黑青色的瓦片发出咯咯支支的声响,移到另一家阁楼的窗前,然后快速的翻身跳进窗口。
我们走在青的身后,青总是拿着大大的银色手电,走路起来像猫一样几乎没有声音。青说如果脚步声太响,会把螃蟹吓跑。我们沿着河往前走,看到码头就踏着码头往下走,这里的码头是用黄色的大石块凿成的,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浸在水中的石头全部长满了青苔,踩上这样的石阶要非常小心,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河。当然这样的石阶也是螃蟹安家的好地方。青轻轻踏上露在水面的最后一个台阶,用手电照两个台阶的接缝处,然后他会蹲下身,右手大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快速地捏住螃蟹壳的两边,把螃蟹拎出水面。我和雷抓螃蟹的技术都是青传授的,一种是捏住螃蟹壳的两边,一种是横着直接捏住螃蟹的整个身体,如果手够大的话。夏天的夜晚的河水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生物,我们曾经看到过美丽但却有剧毒的赤练蛇,火红的身体盘曲在石阶上,愉快的吐着长长的信子。也看到过不知名的水怪,有像蛇一样长长的粗壮的身体,但是身上布满了黑色和青色的圆点,却有鱼的头部,当然我们看的也不是很真切,因为这只怪物在灯光中闪了一下就消失在河水深处了。青坚持说这是一条黑鱼,只不过长得大些罢了。但是雷却不这样认为,他吓得一溜烟的跑回家了。于是,寂静的凉凉的夏夜里只剩下我和青两个人了。
我们在隐隐约约的灯光里继续沿着河走。走到那棵桑树下的时候,青停住了脚步,像那个午后一样坐了下来。我们静静的坐着,没有说话,只听到螃蟹在我手中的塑料袋里滋滋的吐着泡沫。青看着黑色的河水,突然说:“阿丹,你真的想嫁给我吗?”“是啊。”我说。似乎什么都懂的而且会烧好吃的菜的青是我理想的结婚对象。我和雷玩过家家的时候,他总是把黄沙当成佐料,把路边随便一棵野草切碎,假装是美味佳肴。如果是青,一定会弄出真的美味的食物吧,我常常这样想。“那么亲一下我的嘴。”青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们的手电都照在前方的泥土上,但借着手电的光,我看到青认真的表情。我记忆中的青是不常笑的,可能这样的青孩子们才会崇拜和尊敬,毕竟一个整天嘻哈的首领是不能想象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青会突然这么要求,但我还是小心地凑上我的嘴,感觉接触到了一样软软的,温温的东西,除了没有咸咸的感觉,竟然跟亲吻自己的手背没有什么区别,心里不免有一些失望。这时候,青已经离开了我的唇,定定地看我,我呆呆地看着他深深的眼,心里竟然有些发毛,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用力的看我,他的眼睛似乎想穿透我的脸,穿透我的身体。我们对视了很久很久,直到青轻轻叹了一口气。青站了起来,拉住了我的手:“阿丹,阿丹。”他这样喃喃的说。
青是不会主动拉另一人的手的,当然也没有人愿意拉他的手,大人们说青的手上有病,拉了会传染,会死掉。但是现在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惊惶,反而觉得开心,我觉得青大概把我当成亲人了,更甚于他的爷爷奶奶。我从没见过他们牵过青的手。青左手紧紧拉住我的右手,然后他伸出右手,采了河边的一朵小花。那是一种我们当地人称为“夜来香“的草本植物,恐怕跟真正的夜来香不是同一种植物,但是这种小花通常在清晨和夜晚开花,开花时有淡淡的香气,而且花朵颜色很多,非常漂亮。青用牙齿咬住花蕊,把它们从伞状的花瓣中抽离,然后含住管状的花瓣的延伸部分吹了起来。夜晚中立刻传来清脆的像哨子一样的声音,竟然是从那美丽的花瓣中传出的。青就这样慢慢的吹着,声音有时高,有时低,虽然是同一个音,但在我耳中听来,竟像是最美妙的歌曲。因为我知道这是青送给我的曲子。 。。
第四章 青(4)
那天晚上我们在河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青都拉着我的手。我们甚至拉着手走到了我家的门口。我回到家的时候,手心里都是腻腻的汗。我碰过了青的手,因为害怕真的会传染,真的会死掉,好几天都不敢碰父母的手。但我还是活蹦乱跳地活着,于是三天之后,我就把会死掉地事情完全忘记了。从那晚开始,只要青和我单独相处,他都会牵我的手,紧紧的,用力的牵着。但是没有再要求我亲吻他的嘴巴,我当然也不会主动要求,毕竟像亲吻自己手背的感觉是没有什么新奇的。我只是暗自开心青终于属于我一个人了,虽然只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有雷或其他人在,青还是那个不怎么说话,拒绝别人碰触的青。
牵手这样秘密的事,持续了好几个月。从凉爽的秋天一直持续到寒冷的冬天。秋天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吃烤蚂蚱。青烤的蚂蚱总是让所有人流口水。青会选个头中等的蚂蚱,他总是说个头太小,没有嚼劲,而个头太大,腹部也大,这样的蚂蚱吃上去会恶心。他把蚂蚱穿在铁丝上,铁丝的另一端缠在一根木棒上,然后放在火的上方慢慢的翻转。青说跟火的距离要控制好,靠得太近,会把蚂蚱烤焦,太远又不容易熟还会有烟熏的味道。于是一只烤的金黄的蚂蚱会立刻的被我塞进嘴巴,香香脆脆的感觉甚至比几年后我吃到的薯片更美味,因为蚂蚱是荤腥的纯粹的香,而薯片则是人工的调料。听到我嘴巴里个崩的声音,雷就会拼命的在旁边咽口水。而青则是不声不响的开始准备烤下一只蚂蚱。多年以后我经常会想到这样的场面:留着黄色的水稻梗的稻田里,一个认真烤着蚂蚱的男孩子微微笑着,一个满足的嚼着蚂蚱的扎羊角辫的女孩子和一个猴急得抓着脑袋,沿着口水,看着烤蚂蚱的小男孩。当然,那天青是没有笑,他还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只是我回忆起来的时候总觉得他那时应该是在笑的。
冬天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零食了,青带着我们捉麻雀玩。捉麻雀的方法很简单,在雪地上洒下些稻谷,稻谷的上方用小木棍支起一个匾,木棍上系上一根牢牢的绳子,远远的看着,看到有贪吃的麻雀走到匾下吃食,用力拉一下绳子,麻雀就会被罩在匾中了。方法简单,但真正要抓到麻雀还是很不容易的。有时等了一个小时都没有麻雀发现雪地上的稻谷,有时拉得太快或太慢麻雀就扑闪着翅膀飞走了。青自然是捉麻雀的高手。他会静静的躲在大石头后面,一眨不眨的盯着麻雀。麻雀刚开始吃食的时候比较谨慎,有时吃两口,退两步,这时的青绝对不会拉绳子,一旦麻雀放松了警惕,走到了匾的中间部分,青就快速的拉动绳子,这时麻雀便成了瓮中之鳖。小鸟我们是不吃的,因为青不允许我们吃。我们也不会捉回家养着,因为麻雀基本上养了一夜就会死掉。我们只是在麻雀的脚上系上一根细细的线,拽着线的另一头让它飞。等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游戏无趣了,青就会咬断线,把麻雀放走。青是一个善良的人呢,我这样想。 。 想看书来
第五章 青(5)
三月天渐渐热起来,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的母亲怀孕了。在她瘦瘦的躯干上,肚子已经鼓得很厉害了。我大概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很多个晚上,我都会听到阁楼上的木地板咯吱咯吱的响声,单纯的睡觉自然不会发出这么多声响。第二天早上醒来,还会看到被子上有楼上木地板缝隙中掉下来的黑黑的积累了多年的灰尘。我第一次发现这些灰尘的时候曾以为是老鼠屎,因为我的床尾发现老鼠屎是常有的事,甚至垫被上还有黄色的散发着骚臭味的鼠尿。然而我很快区分出了这并不是老鼠的杰作。
大伙挤在村口的小店门口晒太阳的时候,时常有人捉弄我:“阿丹,你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我当然知道这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