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
清风一挥袖,冷着张脸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似乎并未看到我一般,只余了他身后飘起的衣摆借着疾风自我脸颊掠过。
我又回头看向薛恒站着的方向,他依旧抬头看着那棵榕树,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他那一向黯淡清冷的眼里却乍然流转过几分烟花般绚烂而凄凉的颜色,然而还未等我细看,他似乎左肩微微一歪,似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转身虚浮地缓步离开了。
我看着薛恒稍显踉跄的背影,心里有些惘然。
他这是在悼念谁,曾经提亲过的花堇吗?可明明又不像,他的眼中确实藏着情绪万千,有愧疚,有怀念,有痛苦,可偏偏并无爱恋。
番外·花琦篇(一)
长久以来的游魂生涯里,她常常会在想,自己如今的状态算是活着的还是死了。说是活着,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出生不满三日时,便因为一场经久不退又无人理睬的高烧夭折了,说是死了——可她明明那样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着,这样的情绪甚至比有些尚缓着一口气的世人还要强烈。
作为一个怨念和灵力都称得上高强的婴灵,如果她愿意的话,大概还可以在这个人世间寂寂无聊地待个那么千八百年。
然而很可惜,她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复仇,是让温热的血液在漫长到差些不识初衷的仇恨和寂寞孤单中开出一朵美艳而浓烈的阿芙蓉。
阴寿十五年,她玩心大起,只现了身潜进花染的闺房,站在正梳妆她的身后,弯下腰在铜镜前为她笑着戴上一支珠花,正与她互称好姐妹拉话家常之时,花堇正巧折了一枝桃花推门进来。花染看看花堇,又惊恐地看着她,霎时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她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冷眼看着花堇急急抱着她的姐姐惊呼叫人来,撇了撇嘴,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那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扬长而去,由得她们姐妹情深。
真不识趣,她好歹也算得上是这花染的妹妹,怎见她便如此慌张。
那场拙劣而小儿科的恶作剧让花染病卧床上整整一个月半。自那之后,她的父亲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急急忙忙地不知去哪里花了大笔钱请了什么鬼道士来。那半桶水的道士欢欢喜喜地收了钱,自然愿意卖力干事,仅用一夜便用毛笔沾了提炼精纯的朱砂,写了形似鬼画符的玩意儿百八十张,唤人贴到宅子里的各个地方,防范于未然,甚至于后院新修的水井也不可幸免。
她隐了身形,大大咧咧地蛰伏在内堂的房梁之上,根本不畏符咒的束缚,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人纷杂忙碌着,黄纸那沧桑的颜色连她看得都眼晕,难为他们居然能日日看下去。又见她的父亲依旧满脸的惊惶防备,她只觉得好笑。
她岂是这种破玩意儿就能降服的?
闲来无事,渐渐地又觉得乏味可陈,她坏心眼地从房梁上长长地垂下衣带,随意地撩拨了一下一个经过的小伙计的脸颊,那个小伙计却如被雷击一般,回过神来时才以刚变声的青涩嗓音尖叫着“有鬼啊”便一把散了手上的大叠符咒黄纸,拔腿跑开了。
她笑得愈发开怀。
花染病好后三月便已订了夫家,是一个家道殷实的人家,未婚夫一表人才,英武博学,看花染时温存而热烈的目光差些能绽放出耀眼的星火,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今夜前头正在举办定亲宴,邀了全镇的人来凑热闹。她此时心情正好,也不打算去捣乱,闲去后院端详那所谓的“符咒水井”时,刚不屑撕下一张黄纸,耳边便突然响起一句问话,“你是谁?”
她是谁?她一愣,乍然有种被抓包了的心虚,张望四周再无别人,只余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带笑看着自己,她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没来得及隐下身形,待自发看了自己的手俨然是一片透明后,又怀疑是这个走一步喘三喘的病秧子实则是误打误撞胡言乱语地碰上了。她正欲绕到他身后想吓一吓他,以示故弄玄虚的教训时,那个问话的男人却是突然转过了身来,灿若繁星的眸子盯着她张皇的脸庞,忽的温文地拱手笑道,“姑娘,怎么?”
这下她彻底傻眼了,“你……能看得到我?”
那个男人突然笑出声来,左边嘴角旁嵌着的酒窝深深,给苍白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活色,显得有生气了些,“姑娘你一个大活人就站在这里,在下为何看不到?”
大活人?她挑了挑眉,有意无意地松开了攥在手心的一条绢帕,趁着风把绢帕吹到他身上时,她伸出手假意探去,不禁了然。万中选一的天眼者,难怪能看得到她。可是看这番形势,这位仁兄似乎对自己异于常人的能力尚不明状况。
也好。
正思量着,他却一把抓住了她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手修长,正好能箍住她细窄的手腕,不经意间皱了皱眉,明明放在别人身上显得浮夸轻佻的语言从他口中说出却是极清晰的一字一顿,认真无比,“明明近来天气还不甚寒冷,姑娘的手怎么这般冰?”
因为我是鬼呀——她眼角微挑,虽然并不厌恶他突兀的触碰,却还是识时务地轻快抽回了手,对他笑得甜美如花,“大概是因为……心静自然凉。”
他对她敷衍的态度不以为意,“在下薛恒,姑娘可是花掌柜的千金?只是不知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如果我是花染,将要嫁为人妇,你也敢来招惹我?”她亭亭地站在那里,眯着眼对他开心地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心里觉得很是有趣。花掌柜的千金……大抵她也算是吧。
他还要再问,前头有胭脂铺的一个小伙计探来后院扯着嗓子喊,“薛大夫,快过去!大伙儿都在祝酒呢!就差你一个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薛恒提高声调应了声,却禁不住气滞,弯下腰咳了一阵,待抬头看去,后院已一片空寂,只余下刚才那个喊他过去的小伙计站在门口候着他,“……姑娘,在下先走一……咦?怎么不见了?”
小伙计看着他四处寻觅的动作,乐不可支地揶揄道,“薛大夫,您莫不是方才出来透气给透糊涂了,这里哪儿有什么姑娘呀,明明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呀,说来您也该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前头花家二丫头也出来敬酒了,那模样呀跟她姐姐一模一样,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快前去看看!以您的声望,指不定还能向花掌柜提亲呢!”
“你真的没看到?可是刚才……罢了。”他疑惑地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后院,轻叹一口气,便随小伙计逐步走出了后院。
待他的脚步声远至听不见,她才提着裙摆从榕树交错的茂密枝桠散下的树须阴翳中走出来,轻轻地迎着鸟鸣风声道了一句,“我是,花琦呀。”
然而他不会听到了。
大堂里觥筹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