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子便是猛地颤栗起来,双肩抖动如筛糠,瞳色涣散,似乎失了魂去。我正以为心下猜疑准确时,他却是极不耐烦地猛地转过身来了,皱纹遍布的面上有几分痞气,“小姑娘,你便是想要这反应罢?”
说到这里,他嘿嘿地朝我嬉皮笑脸起来,用干枯如柴的手指头挠了挠秃了大半边的后脑勺头皮,一双浑浊的碧眸微微半眯着,从低而上地睨着我,在透窗而进的雪光下很是诡异,“小姑娘你在说些什么,苏乐……苏乐是谁,我不认识苏乐,谁是那见鬼的浑蛋苏乐,我呀,我只认识那花柳巷儿里头的苏莺莺,那身段,那脸蛋儿……嘶……”
我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面上只夹枪带棒地应付道,“老先生大把年纪,原来还如此风流,只是这在外头贪欢,也应当顾及,家中妻女儿孙,才好。譬如您的宝贝乖孙子,也要照顾得当,这才好,千万不能把他再丢在冰天雪地里了。”
他依旧嘿嘿地朝我没心没肺地笑着,似乎半些也听不懂我话中意思的模样,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朝我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左掏右掏,从胳肢窝里寻出一只活蹦乱跳的虱子来,而后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扔进了嘴里,微翘的嘴角边尚余留着一丝银线般的涎水,又用袖子蹭去,然而反倒匀开了半边脸颊。
我怔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连面子也做不下去了,捂着口夺门而逃,临到门前,还可以听到他轻佻而喑哑的低笑声,宛如嘲讽,又如破罐子破摔一般的决绝。
感觉身后有追及的脚步声,渐渐近身,我心里知道来人是谁,便随即停下步子来,反身揪住他墨色的衣袖,对西小黑猛地摇了摇头,“小黑,小黑,我想我信你的话了,他绝对不是苏乐,他怎么会是苏乐?”
小黑拍了拍我的肩,当作安抚,“人总是会变的。”
“我不信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是没人能相信,这让人接受不了,”我缓下一口气,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只放低了声音,与他商量道,“眉娘回灵栖后也不会多在客栈里头闲逛,如今并无客人来往,只要暂且藏住苏乐便好了,至于苏陌,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眸子也是黑色的,想来解释一番,大抵也能搪塞得过去。”
一番话讲完,转瞬而替代的是无上的疲惫。我蹲坐在走廊边上,有些懊恼,“小黑,你说,明明先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了个模样呢?还有谁不会变的,还有谁不能变的?”
昏黄的烛火下,他直身站立着,默默地低头俯视着我,面色平静。
我继续絮絮叨叨着,“一个大将军,最后居然落魄到这般地步,甚至连妻女都……妻女!”我皱了皱眉,猛地站起了身来,差些撞到了小黑的下巴,只讶然道,“苏陌是他的孙子,眉娘又在客栈,那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到底又从哪里来?更何况,苏乐轮回转世后……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了个白发老翁罢?除非……”
小黑平静地替我讲完了下半句,“除非,当年,他根本就没死。”
第四章别有天地
我伸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面色发白地看着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狂跳着,仿若战鼓,“既然没死,那苏乐他为什么当时不回去?那眉娘这些年所受过的痛苦,又要算什么,这不公平,这对眉娘来说太不公平了……”
“世事本便不是公平不公平便能够诠释清楚的,”他一手环过我的肩,臂膀间突如其来降临的温热触感无故让我的心尖儿一颤,然而他的面色却依然是平静的,又叹了口气,“那场战役,苏乐全军覆灭,仅余了他一人。”
听出了他话语间的意思,我微微拧眉,完全无法理解,“仅是因为这样,就舍得让眉娘她这般枯守至今?自个儿苟且偷生,在外头娶妻生子?”
他看向我,眉目有些沉郁,“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眉娘她还活着。”
我终于怔在原地。是啊,当年举国上下皆传长乐公主随驸马而自刎殉情,无人知道有续命秘术,便是苏乐自身,也无从知晓眉娘是否还活在这人世间上,便是当时没有听到长乐公主自刎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他应当也以为眉娘已然殁了,怎么会想到她还红妆依旧?
说到底,谁也并非罪大恶极,不过是一场攀比谁更痴情的战争。苏乐打了一辈子的胜仗,到底是败在了战场中的最后一场,也最终败在了情局中的最后一场。而这里头的孰是孰非,谁又能真正说的清呢?
“还是瞒住眉娘吧,”我哑着嗓子,心里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是宁愿她这般抱憾终生,也不要让她枯等了一辈子,却再也找不回原先的那个壮志凌云的驸马爷。”
正与小黑沉默地并肩站着走廊边上,突然感觉到一侧有人怯怯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低头看去,却是苏陌睁着一双乌黑剔亮的眼睛看着我,咬着下唇,似乎要纠结些什么。
“苏陌?”我刚讶然发声,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口气太过冷硬了,不禁软了几分音调下来,“什么事?”
他有些不安地搓着衣角,但眼睛却丝毫没有躲闪我望去的视线,吞吞吐吐道,“爷爷他……爷爷他不是故意要对你那样无礼的,只是……只是……”
我一愣,有些惊讶这小闷葫芦竟会特地来跟我解释这等隐情,只微微倾下身问道,“只是什么?”
苏陌又咬了咬唇,终究是如下了决心一般,喏喏地解释道,“爷爷自我爹娘死后,精神便不是太好,因家中欠了大批债务,他才不得已带着我逃出来讨饭的,爷爷,爷爷他畏血,见到血就怕的,现在更是了,经常梦魇连连,叫着‘报应’就起来了,所以方才听得你们说战场上的事儿,才会不舒服,冒、冒失了,我代爷爷他来向你们道歉。”
畏血?原来苏乐他竟也是怕的。我眉目微动,只苦笑着蹲下身子,摸摸苏陌因为常年在外漂泊而显得有些干枯的头发,轻声说道,“小陌,你可曾明白,你爷爷他早先年时,见过的血腥多着呢。”
“爷爷他以前喝醉时……曾说自己是个大将军,可是等酒醒后我再问他,爷爷却没有承认,只把我打了一通,此后我便再也不敢提了。”他微微地缩了缩身子,似乎还记得当时的痛楚,似乎是见我神色不对,又急急为他爷爷辩解道,“打过之后爷爷是向我道过歉了的,还哭了好一会儿,爷爷对我很好的。”
“嗯,”我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道,“那你其他的家人……”
他眸光微动,隐隐盈出些泪光来,然而唇却是紧抿着,鼓着腮帮子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落出来,等平复下来后只宛如一个小大人一般,轻描淡写道,“爹被抓去当壮丁,死在战场了,奶奶一时伤心,得了场大病,随爹爹而死了。娘……娘她心力交瘁,外头催债又催得紧,便也上吊了,只余了我与爷爷两人,相依为命。”
看来苏乐娶妻生子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心里一紧,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要去刺激这一个小孩儿,只安慰般地拍拍他的后颈,干巴巴地安慰道,“男子汉大丈夫,没事的,路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他抬起头来,朝我笑了一下,英秀的面上嵌的那一双乌黑的眸子仿佛两颗莹润的墨玉,方才流露出的几分悲伤和窘迫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