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眉娘她卸下了平日里的几分沉稳,再不复美艳老板娘的模样,反而仿如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一般娇憨,然而却依旧掩饰不住贵族出身所带的凛冽光华,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不加以修饰的耀眼,仿佛整个靠枯骨支撑的美艳皮囊在这一刹那统统都鲜活了一般。
只见她转而抬眼,煞有其事地对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拍手笑道,“阿乐,这样,你抚琴给我听,我近日新编了一支剑舞,便看你配不配的上这首曲儿!”
最后一个轻巧的字音刚刚落下,她已然毫不犹豫地急急往前迈出了一步。
青瓦铺就的屋脊逼仄狭窄,说到底也只有约莫半步的落脚之地,能保持平衡已然实属不易。她这一脚自然踩空,瓦片的脆响声刺耳,眼见的眉娘那纤弱的身子剧烈地在空中一晃,随即整个人便直直地从屋脊上坠了下去!
玄色的流仙裙摆在凄茫的夜色中掠过了一道血色流光。
方才放下梯子时便做好了发生异常的准备,我卯足了力气冲了过去,然而在只余了半步之遥时,只听得一阵嗒嗒的脚步声随着风声一同急促起来,如战鼓一般轰然,引得耳边一阵嗡嗡震鸣。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佝偻着的人影已然飞快地冲撞进我的眼帘,与此同时,一双苍老得已然见了斑的手在眉娘坠地的前一瞬,及时而有力地紧托住了眉娘即将碰触到地面的腰身,然后,便再也没有放开。
我被气流冲撞地退后了几步,这才看到那个不速之客。
借着并不明朗的月色可以看到,那个人双鬓的发丝虽已斑白干枯,即使是在浓郁夜色的掩护下,也不免露了几分疲老之态,然而一声破布衣衫之下,身手却敏捷如豹,势不可挡。一张皱纹遍布的面上五官轮廓挺拔鲜明,两弯眉刀锋利,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金戈铁马的铁血将军。
眼看着那个“救命恩人”碧色的眼眸在黑夜下明显异常,我心里骤然一缩,仿佛被人揪成了一团。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苏乐仿佛也失去了理智,此时不仅没有立即放下眉娘快步逃走,反而将浑浑噩噩的眉娘又往自己不再宽阔的胸膛中拉了几分,紧紧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一滴浑浊的泪“啪嗒”一声清晰地落在了脚下的地面上,晕成了一小块发亮的水迹,继而越来越扩大。
我想快步冲上前揪着他的衣襟问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地跑回来,然而此情此景,我根本无法插手,也只能听天由命地撇过头去,心里已经如同乱麻一般,完全不知如何收场。
方才失魂落魄的眉娘似乎终于从虚幻的梦魇中走了出来,微微直起身,向后退了半步,看起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要挣开他的束缚,我正抱着几分侥幸,以为眉娘此时神志不清,再加上夜色打掩护,应当……应当不会察觉到要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苏乐。
然而事不遂人愿,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她用手推开苏乐胸膛的那一瞬间,眉娘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异常,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眼前人。
待好不容易清明了几分的目光在投到苏乐面容上的一刻,她面上的表情骤然变得错愕异常,继而本就孱弱的身子突然一震,如遭雷击。
——“阿乐……”
第十六章惊生变故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手心快被我自身紧张地掐出血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得眉娘常年沉郁的眉眼自触及到苏乐之后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仿若星星之火汇集到了一起,胶着得几乎化不开,然而最终却在一瞬间内熄灭,如死灰般沉了下去。
显然已然发现了其中端倪。
因为苏乐的临时逃窜,小黑也只得从半路折返回来,此时正与我并肩而立,沉默地熄灭了手中提着的风灯,随即牵住了我掐得血迹斑驳的手,复微微收紧。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只见小黑俊朗的侧脸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然而幽深眼底的光芒晦暗不明。
这厮一向面冷,看起来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一般,永远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然而今夜这般混乱的局面,对立双方又皆是他的亲人,虽关系并不算亲昵,但想必弄成这样,他心里也定然不好受罢?我收回了眼去,心里禁不住微酸,转而反握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以示让他安心。
不知道到底沉寂了多久,眉娘终于缓缓地直起身子来,然而一举一动却僵硬得恍若受人操控的窟儡子。
如霜月华之下,眉娘一袭艳绝的狐裘红裙,盛采华妆,遗世而独立。岁月和剧毒的银鸩虽然在她的脸上和体内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对比起眼前苏乐的垂垂老态,她显然还是与五十多载前祈国烈火如歌的长乐公主相差无几。
眉娘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着的,在侧面看过去,就像是由一把刀直直地从她身后劈将下来,没有任何佝偻凹凸,也不见有任何的摇晃。然而我却清晰地看见,眉娘白皙的面上那两瓣朱唇剧烈颤抖着,即使其上厚厚地涂抹了一层又一层色泽秾艳的口脂,也还是无法掩饰唇瓣那一霎的苍白失血。
半晌,她终于出声,略显干哑的嗓音不复柔美婉转,在呼啸的夜风中染上了几分苍冷,“为什么……”
我心里清明。眉娘活了这么些年头,再不是当年那个只凭心意就可以为爱仗剑而行的懵懂少女,此时此刻,又何尝猜不出这其中的因因果果?这句问话,此时看来更像是多此一举,自欺欺人。
苏乐的身子猛地一颤,转而“扑通”一声在她的脚下跪了下去,匍匐着嗫喏了半晌,终究只得出一句,“雪芍,我……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口中兀自喃喃念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骤然冷笑出了声来,倦色一点点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阿乐,我等了你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如今,你跟我说,对不起我?”
“雪芍、雪芍……对不起,对不起……”他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眉娘整个身子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脚狠狠滴踹开匍匐在脚下的苏乐,自己却也受不住冲撞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连控诉都在颤抖,“五十载,五十载,我没有儿孙欢笑绕膝,没有夫君举案齐眉,也没有本应该属于我的锦绣未来!只余了你一个念想支撑着,我才能活到现在……可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姜雪芍,你就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乍然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稚嫩童声怯怯地响起,带着几分犹疑和恐惧,却仍是鼓起勇气一般地一声声执着唤着,“眉……眉姨……”
我一愣,寻着声音回头看去,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场的苏陌。大抵是还来不及穿鞋便闯了下来,此时他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脚背已然被外头肆虐的冰雪冻得通红。小白花儿见了苏陌就如同寻到了正主儿一般,拍着翅膀绕着他瘦削的窄肩飞来飞去,压根儿不理会如今的气氛有多么压抑。
苏陌倒是未曾理会一边儿频频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