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剪拂”。
这里其实并不能确定李忠是否真和周通日常提过鲁达。从周通的反应来说,多半反而是没有;就算有提过,周通印象也应该不深。李忠的言语一方面是说给鲁达听的,我经常以很高的姿态提起你,一方面是告诉周通此人厉害、不好惹。周通看李忠态度,很快明白过来目前需要认怂。李忠如果日常和周通提鲁达,则周通反应里大概率要加一句“原来是鲁提辖当面,小弟失礼”类似的话语。以周通变通灵活的人物形象,只喊“阿呀”,接不出话来,那么就算李忠真曾和周通提过鲁达,那周通此时既然记不起来,所以至少不像李忠说的“日常和你说”的程度。
三人坐下。刘太公此时不敢再坐,主动降低自己存在感对日后生存有好处。经李忠做过中间人,鲁智深眼里看到周通表现得已经认了自己身份较高,那么就亲自交待安排。鲁智深给了周通台阶“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他心里怕不情愿”,前文已经分析过,周通恐怕就是冲这来的、刘太公的不情愿周通早看在眼里,只是不当回事。周通却也没有装模作样说“哎呀,我却是不知”之类的话,直接答应——我服从你安排。
鲁智深敲钉转角。周通既然认怂就认到底,办事痛快也能给鲁智深留个好印象。何况鲁智深插手后,“入赘”刘家庄之事本来已经全黄,远不如鲁智深人情重要。于是周通“折箭为誓”,当着鲁达的面,做事做透。刘太公问题解决,不敢继续在山大王面前招摇,谨防意外惹事,第一时间消失在几个强人面前。
鲁智深留在山上,李忠周通抓紧时机想引诱鲁智深入伙。二人宁可杀马也要做好招待工作,马可是有战略资源的作用的,如果给鲁智深弄点牛肉,在那个时代是显得不太上档次。李忠周通以看风景的名义,专门向鲁智深展示了桃花山的地利。
不过目前鲁智深依然和李周二人相处不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李忠、周通都是过日子的人,计算得精细;鲁智深则过惯官场,眼界较高、资源过手随时可用,不担心生存问题。此时的鲁智深虽然能理解,但并不能认同李周二人的行为方式;李周二人反而可以只拿鲁智深当中层武官的典型模板来看待、进而正常相处。在鲁智深眼里,底层人民恐怕大都“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因为底层人生活没保障、资源不充足,自然容易养成斤斤计较的习惯,比不上军官们;而鲁智深看得起的打交道对象,当然是不需要忧虑生存困难,可以做大额资源整合交易、谈吐天下大事、胸中有大志的人物,这样才好和鲁智深有共同语言。
以目前李忠、周通只能顾得生计的基本条件,并没有做得到鲁智深这些潜在要求的空间。因此李周二人想攀鲁智深,而鲁智深提不起兴趣。这确实不是一路人。此外,鲁智深目前可以去“大相国”寺,对前景还有不太低的期望,因此本身也没有主动落草的想法和需求。
既然鲁智深拒绝,李周二人也不能勉强。两人准备明天出一趟义工,把收获给鲁智深做盘缠。
转天饭前,业务来了。当强盗的不可能嫌业务来的太早,抓紧下山赶着干活。鲁智深看着眼前已摆好的金银酒器,觉着李忠周通真不是痛快的人,并认为“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在鲁智深来看,公私应该分明。公家的资源归公家、用做公事;个人的资源才能拿来做个人人情。拿公家的资源做人情,是这个前任“廉访使”所不齿的行为方式。“只苦别人”这一评判,是因为公家资源要保障的范围是很广的。以这里为例,直接苦的是桃花山众喽啰出一趟白工;间接影响还有一段时间内来往客人不敢路过、打劫收益下降。“廉访使”鲁智深业务精通、恪尽职守,一眼就看出李周这两头目这是在对下强权霸凌。
于是前任廉访使鲁智深打算惩治下李忠周通这班子坏强盗官员。鲁智深此时还是一副当官的架势“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筛酒吃”。这换许多别的好汉,其行为方式一般是“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一并吃酒”。喊过来后,鲁智深把伺候自己的喽啰们打翻、上捆;随即当面抢劫、行险出溜,实实在在“教这厮吃俺一惊”,“取路便走”。
视角回到李忠周通处。原本李周二人在山上得到的消息是“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下了山遇到的情况却是“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这信息看起来相似,实则战斗力差别很大。目前我们暂时不至于怀疑报信的小喽啰想暗害两位头领,更倾向于是桃花山管治不严、传话偏差。还好李周二人基本全伙人马都带了下来,声势依然占优。
被打劫的客人胆气旺盛,有硬手,和李忠斗的过。周通这下并不当墙头草,不会考虑李忠斗败后再让位置的事情,带上小喽啰以人数取胜。杀了人、劫了财,唱歌“慢慢地”上山,可能还想引起鲁智深注意,让他翘首以望,引动点鲁智深落草的心思,结果却是自己切实吃了一惊。
李忠周通为何打个劫就要起全部人马?大概这么几个可能。一是对小喽啰报信失误有经验,不敢全信,多些准备比较好;二是目前对属下管理还不够严,多留几个不知会不会和鲁智深发生冲突,闹起矛盾不好把握,只留两个就肯定在鲁智深控制之下;三是桃花山上山只有一条路,人带少了的话,山上万一要是有想造反的,把路一断,李忠周通恐怕打不回山,动乱就在眼前。
李周二人商量鲁智深走掉的事。李忠先提建议“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
对后面周通所说的话,李忠不可能不懂。但李忠作为鲁智深的引荐人,此时却需要站在周通立场,不能表现得帮鲁智深说好话,以免引起周通疑忌、留下内心的不痛快。周通自己本就都明白,把话说开。
这里如果周通依旧不明白,李忠的合理行事方式,应该是需要在行动上跟随的同时,以提醒的方式让周通明白过来;如果周通彻底听不懂这种提醒的劝告,那就只好让他自己去长个教训,李忠依然不宜硬挡。在商讨分配战利时,李忠再提出自己有责任,以财货抵赔;周通处事妥当,不愿贪财,要李忠安心协力,来日方长。
那么李忠周通为什么不愿直接给鲁智深山上现有金银物件?
在做生意的市井人眼里,存储起来的固定资产、奢侈生活用品是生活的底限保障、不可轻易动摇;只有在倾家荡产、面临极大危机的时候才能动这些物品应急。更别提金银酒器有实用价值,送鲁智深当盘缠还要发生价值损失;而送完之后,周通李忠还要新打造一套,不还得给匠人工钱、材料要发生损耗,一出一入,在底层讨生活的人民来看,实在亏得慌。而送一趟业务收获,付出的只是劳动成本;本身进行了生产活动就意味着有增值空间、对劳动者甚至算是个好兆头。因此打趟白工是让生活更安稳的做法,更能为精打细算的李忠周通所接受。
周通,什么都通。懂的人上有人、让的出头领位置;懂的扩张地盘,以入赘的合法名义夺人家产;懂的灵活应变,及时对鲁智深屈膝奉承;懂的不轻易动摇,对李忠坚定扶持;懂的克己守道,没有因贪婪以利害义。作为一名相对平凡的人,周通做到了这些,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从此时的桃花山土匪行为可以看出,这个阶段,至少李忠、周通等人还无法对底层喽啰形成足够强大的约束。此时的喽啰们绝对没有军法的概念、没有牺牲向前的勇气和觉悟;在有一定武力的抵抗者面前,他们只是起到壮壮声势、打破僵局、痛打落水狗、确保战利收获的作用,当然他们所要求的也不过是条生路;而土匪头子们,也无法迫使他们去冒死亡风险、必须允许他们形成如此脆弱的军纪。在这个过程中,土匪头子还要相互协作,时时刻刻防止手下部分冒尖人员作乱上位。乱世里,打劫的初始发起者,并没那么好当;这种情景下随时的杀人立威、争夺利益时不顾生死、蕴藏的动乱和阴暗、不断的血腥和残酷,应该遍布于整个土匪圈子里。在土匪头子个人威慑力足够强大、队伍各类资源足够充足之前,上山落草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天天提心吊胆、处处见着血光的日子,绝不是什么逍遥快乐的勾当。
而鲁达的本职身份其实切实是“廉访使”。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心理定位认知,又怎么能不是个“天孤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