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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顗一向对于这些后宫宅院的烟花事儿不怎么上心,对于这样的来龙去脉也是第一回听见。“那我倒是不奇怪为何他们会将这王家的东西交由给我们了。”
他手里捏着那尖锐的,带着旋的箭头,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仲智,你见过这种样式的箭矢吗?”
周嵩亦是仔细打量了许久,怀疑地摇着头。“前些日子我才去过太尉府的库房,那么多州郡的箭矢,没有一个的箭头是打旋的。”
周顗担忧地望了他一眼。“你身上可还有太尉府给你的箭矢?”
周嵩一愣,从箭筒之中寻出一支周家的箭矢来。“太尉府的东西,我们是没法带出来的。不过我身上背着从汝南来洛阳时候用于野猎的箭矢,原本想着过来的路上只能吃些干粮,吃不着肉,那可真是要难受死……哎!你拆我箭矢做什么!大兄,我一共也就没带几支啊!”
他肉疼地看着周顗闷头将箭头用剑刃悬空砍断,将两枚箭头都放在手心里掂着分量,却也不敢出言质疑他,心里憋屈的要命。“大兄,瞧出点什么来了?”
周顗有些无语地乜了他一眼。“我同琅琊王一道来请你入仕的时候,你是多说一个字儿都嫌麻烦的样,怎么,洛阳城的风水好养碎嘴子?”
他不再去看周嵩反复变换的脸色,只神色凝重地看着手里的两枚箭头。“大晋例律,各州郡各世家所制箭矢全都不能比皇宫里面铸造的要重,且都需一律上缴一桶给太尉府。你没在太尉府库房里面瞧见才是正常的,这箭头比咱们以往能见到的那些箭矢要小上半寸,却比咱们的箭矢要沉得多。”
周嵩面上也瞬间没了嬉笑的神色。“太尉府的册子里卷着字儿,寻常世家只能用铜矿混玄铁铸箭,州郡用的是玄铁,皇宫之中才能用玄铁冶炼后精纯的精铁铸箭。为了观赏性,箭头上大多都会镀一层银,瞧上去便与那精铁色泽相仿,不过在递由太尉府监察时得当场将箭头剖开查验,一点儿都糊弄不得。”
周嵩瞧着那枚打着旋的箭头,这会儿后脊背都发凉。“所以,王家莫非……”
“倒也是有这个可能。”
周顗面色亦是不太好看。“那日你也是瞧见了,王敦握着剑,先是将羊相国杀了,又眼看着发妻在自己面前自刎,溅了满身的血,眼里一滴泪都没流。若说他真是要反,依着他这样的狠辣劲儿,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周嵩抱着箭筒的手身子一抖,箭筒里的箭矢也跟着簌簌颤了几声。“或许是别的眼红王家的世家栽赃陷害的呢?朝堂动荡,生逢乱世,浑水摸鱼的理应不少。”
周顗却是将手中的两枚箭头重新拿了块布包好,朝着周嵩的腿上就是一脚。“你还说呢,你也知道这会儿是乱世,大家都在避祸,你倒好,人在回汝南的路上行了一半,又重新折返回洛阳了?你很想死吗?”
“仲智不敢。”
周顗无奈瞧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拘着小辈们做规矩呢,又是打又是罚的,我瞧你自己是头一个没规矩的。年幼时候多读了些书卷,捧着圣人言语,几十年的书都读到肚子里去了,一个脑袋还是锈的!”
周嵩本想反驳,是他这个成武侯和琅琊王非得多次上门请他赴洛阳上任,怎么到头来还是他的错,郁闷得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坐在周顗的马车中,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好硬着头皮转了话。“如此看来,王家得仔细探查着动向了,这要是真的牵连到周家,咱们也得抓紧着想抽身出来的对策。”
“况且这事儿若是牵扯到王家大房了,我的韵文……”
他越说,声音越发哽咽。“那我心疼了半辈子的姑娘啊!”
周顗看他神色忧伤,忽道:“你心疼?我可是听说侄女郎还未出阁的时候可是受了你不少规矩打罚的磋磨的,她回门那日你还让她直挺挺当着一众人的面骂呢,也没见你多心疼。”
“我那是给她做规矩,免得她在王家那些高门出身的夫人面前失仪!背后议论的人言最难听,我可不想让她遭这个罪!”
“你只当是为她好,她可未必见得能领你的情。”
周顗伸出手,把周嵩手里的箭筒抽了出来,仔细盖上盖放回到马车底部的箱笼之中。“你只觉得她这也不合规矩,那也失了仪态,说到底,你也是只将她视作汝南周氏的门面,和那悬在府邸门前的宽大的御赐牌匾没什么区别。韵文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你磋磨她十几年,她亦是惧怕你十几年,忍耐了十几年,想来她成亲前那不管不顾的出逃,是硬生生被你逼出来的,你竟还觉着自己是个慈父吗?”
周嵩听罢,窝缩在马车里,发了半晌的愣,才终于问道:“是韵文同你说的?”
周顗摇了摇头。“是回门之后,王家大郎君有一日特地来寻的我。”
于是周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颤着肩,脑海里自己引以为傲的教导一幕幕浮现。
他回想起在韵文幼时,也曾一声又一声地甜着嗓子喊他“阿耶”,可他却觉着这样叫顺口了,她便会愈发骄纵,若是到了府邸外头去,他这周家郎主威严也就没了。
于是他罚她整整三日抄写孟子孝道,抄不完不准用饭。
韵文打小又向来是个乖顺的孩子,受了罚便也安安静静地回闲听阁去抄了,等她端着一摞纸张,再一次颤颤巍巍跪到他面前时,他才给了她一只纸鸢,允许她闲暇时在府邸里面玩。
他记得那夜,她捏着纸鸢,只是恭恭敬敬地蹲了个礼,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声“多谢父亲”便离开了书房,可他却在那之后从未见过她往天上放那只纸鸢,回回问起便是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又说着自己瞧书卷瞧得累,不愿出闲听阁去奔啊跑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