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吐蔼,怪石餐霞,一阵鸣泉漱石,落在谷缜耳中,声如古筝扬琴。他张眼望去,一股温热水汽扑面而来,谷缜眼中发酸,合眼片刻,才又睁开,忽见不远处坐落一眼温泉,素气云浮,苍烟萦绕。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边,怀抱一只波斯猫,秀发高耸,挽成海螺形状,面上笼了一抹青纱,瞳子乌亮有神,流盼间媚态横生。
谷缜哼了一声,鼓腮闭眼。蒙面女子忽地咯咯笑道:“你不奇怪吗?”谷缜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转,又说:“人家救你性命,你也不谢一声?”谷缜冷冷道:“不谢。”
蒙面女轻哼一声,说道:“你这人呀,什么时候学会听话了?”谷缜道:“我本就听话,你不知道吗?”蒙面女笑道:“你谷少爷听话,这世上就没有不听话的人了。”谷缜道:“你说的是。”蒙面女说一句,他应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蒙面女老大没趣,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谷缜哼了一声,却不做声。
蒙面女目光一闪,侧身向着温泉,削肩微耸,初时无声无息,渐至于嘤嘤出声。谷缜听到哭声,心头一软,叹道:“有什么好哭的?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该大哭特哭呢!”
蒙面女转过身来,气呼呼叫道:“谁哭啦,谁哭啦……”面纱却被泪水浸湿,贴着脸庞,凸现出丰颊尖颌,樱口翘鼻。谷缜打量一阵,笑道:“谷萍儿,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你的丑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蒙面女脸一红,白他一眼,掀去青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瓜子脸儿。谷缜点头道:“人是好看了一些,站起来给我瞧瞧。”谷萍儿应声站起,谷缜笑道,“人也长高了,就不知心变没变,是不是还是那样恶毒。”
谷萍儿原本满心欢喜,听到最后一句,双眼又是一红,谷缜不耐道:“哭就免了,我这穴道你解不解,不要以为你武功强了,就敢欺负为兄!”
谷萍儿不觉莞尔,走上前来,挨着谷缜坐下,柔声道:“我哪敢欺负你?我只是害怕。”谷缜道:“怕什么?”谷萍儿将头靠在他肩上,幽幽说道:“我怕解了穴道,你就会离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我却能时时看着你,听你说话。”
“狗屁不通!”谷缜怒道,“若不解穴,我从今日起不睁眼睛,也不跟你说话。”当即赌气闭眼,一言不发。
谷萍儿面露怅然,呆了一会儿,轻哼道:“好呀,不说就不说!”她站起身来,走到温泉边放下那只猫儿,思索一会儿,忽又软语笑道,“人家背你来,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妖精装傻乔痴,终于现出原形了。”欲说不好,却恨事先放出大话,但听窸窸窣窣的宽衣之声,不多时,便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睁大了眼,这样眯着偷看,很是不对!”谷缜明知她故意诬陷,可这少女笑声娇媚,字字勾魂,不觉心头一痒,暗骂“放屁”。
忽又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一贯敢作敢为,无法无天,怎么突然变成了道学先生?说起来,萍儿的身子你又不是没瞧过?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放肆得很呢,萍儿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谷缜听到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胸臆,冲口叫道:“胡说八道……”
“哎呀!”谷萍儿笑道,“你到底说话了!”谷缜心头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到底被这丫头赚了。”忽听谷萍儿又笑:“好哥哥,我还能让你睁眼,你信不信?”谷缜道:“放白湘瑶的屁。”
白湘瑶是谷萍儿的生母,也是谷缜的继母,谷缜故有此骂。谷萍儿却不着恼,哧哧轻笑,忽听一声水响,料是沉入水中,温泉水滑,谷萍儿肌肤娇嫩,登时呻吟起来。她天生媚骨,又得母亲调教,随着年纪见长,渐成一代尤物。谷缜纵然定力了得,也被扰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你这小鬼,好的不学,偏学你妈勾引男人。”
谷萍儿笑道:“人家学媚术又怎么了?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个,别的男人么,我睬也不睬……”谷缜喝也不是,骂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虚荣,谷缜也莫能外,明知这话乖戾不常,听在耳中却有三分受用。正默然,忽听谷萍儿一声尖叫,似乎受了极大恐怖。
谷缜心神一震,不禁张眼望去,忽见谷萍儿怀抱猫儿,坐在泉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衣衫严整未脱,只赤了一双脚,露出白嫩小腿,轻轻踢水嬉戏。
“上当了。”谷缜羞怒难当,不由得怒目而视。
“好哥哥。”谷萍儿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打心底里疼我爱我,只怕我遇上危险,对不对?”谷缜呸道:“对白湘瑶个蹶子。”
谷萍儿不以为意,笑了笑,取手巾抹净纤足,穿上绣鞋,走上前打量谷缜一阵,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谷缜穴道被制,躲闪不开,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儿笑道:“人家喜欢你呀!”
谷缜道:“抹我一脸口水,也叫喜欢?”谷萍儿收敛笑容,侧身坐下,淡淡说道:“你还不是抹了妙妙姐一脸口水,难道你就不喜欢她?”谷缜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儿眼圈儿一红,大声叫道:“哪儿不同了,我又哪儿比不上她?”
谷缜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说她也不会诬蔑陷害我。”谷萍儿盯着他,眼里露出一丝凄楚,良久叹道:“那一天,我见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着她,亲她的脸……”
谷缜接口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谷萍儿凄然一笑,望着温泉上空变幻莫测的水汽,幽幽叹道:“若没见也就罢了,可我偏偏看见了,那时间,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我后来就想,无论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让你一辈子亲我抱我……”
谷缜冷笑道:“所以你就陷害我?”谷萍儿微微一笑,说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说,我说了,你就会没命……”谷缜道:“你说不说与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儿道:“你能活到现在,实在侥幸得紧,在南京,徐海死了,你为什么活着?在那户农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缜恍然有悟,皱眉道:“莫非你……”谷萍儿接口道:“这是一个约定,我不说出真相,别人就不会杀你……”谷缜点头道:“料是你说过了,若她杀我,你就向我爹告发她,是不是?”说罢微微苦笑,自语道,“若是这样,我宁可被她杀了。”
谷萍儿深深看他一眼,抚着怀里猫儿,注视水汽,默默不语。谷缜又道:“既然被你威逼,不能亲自杀我,那人便下了战书,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会前来徽州迎战。接着她又放出风声,将叶梵引来徽州,我逃出狱岛,四尊中数叶梵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万无逃脱之理,如此一来,她不必动手,就能借叶梵之手将我捉回去……”谷缜一边说话,一边察言观色,谷萍儿却只是低头抚弄猫儿,无嗔无笑,也不知她心中想些什么,谷缜瞧不出端倪,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萍儿,我待你怎么样?”
谷萍儿侧过身子,盯着谷缜笑道:“你呀,脸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很疼爱我。小时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抢着吃,你却总把自己的那份儿让给我;后来你回东岛,见我左边的耳坠磕坏了,就配了一枚绝好的给我;还有,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种罕有的药材,你不仅辛苦配药,又听说白狐皮能治这病,就去极北买来白狐皮袍给我……你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
谷缜提起旧谊,是想动之以情,策反谷萍儿,不想谷萍儿说起往事,竟惹得他思绪万千,沉默半晌,忽道:“萍儿,你跟白湘瑶不同,我虽恨她,却把你当亲妹子……”谷萍儿秀眉微皱,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这么说,我不欢喜……”谷缜道:“你不欢喜也没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会娶妙妙一个。”
谷萍儿转眼望来,泪盈双目,身子微微发抖,颤声说:“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缜道:“大不了,我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孤单单过一辈子。”谷萍儿恨恨道:“你可真狠心。”谷缜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儿想了想,冷冷说:“若是妙妙姐死了呢?”谷缜心一沉,厉声道:“萍儿你疯了?”谷萍儿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但别人要杀她,我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谷缜道:“谁要杀她?”谷萍儿道:“要杀她的人多了,什么风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没有人祸,也有天灾,要么坐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烧死;上山的时候,运气不好,被毒蛇咬死;这种种死法,谁又猜得到呢?”她神色淡漠,说得虽是可怖可惧之事,却如闲谈便道一般。
谷缜看她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点头道:“好,不愧是白湘瑶的女儿。”谷萍儿瞧他一眼,叹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想好了,若不能教你疼我爱我,就索性教你恨我怨我,总而言之,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做梦也忘不掉。”
谷缜啐了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我妹子,这泡口水一定吐在你脸上。”谷萍儿侧着半片娇靥,微微笑道:“你亲亲我就成,吐就免啦!”谷缜瞪了她半晌,忽而笑道:“傻丫头,你点了我穴道,我又怎么亲你?”
谷萍儿歪头瞧他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你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就在打坏主意。可你却不知道,这三年里我武功好了很多,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打倒。”说着伸指在他额上戳了戳,又亲了谷缜一口,这才恋恋不舍,解开他的穴道。